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忍不住的回忆,亦需要支付精力;因此一次又一次地醒而又睡。每一次她都会想到蕙香的话,睡晚些不要紧;凡事有她会招呼。有时细听窗外,声息悄然;她不由得会自己安慰自己:还早,不妨再睡一会。
终于,她不复再能睡了;同时李果亦已醒来。两眼灼灼地望着她,突然一翻身又紧紧地抱住她。
“不行了!”她很快地说:“只怕已到了中午。”
“那里会?”李果伸手到枕下,“等我看,什么时候。”
一看连李果亦觉不安,短针垂直下指在“十二”上面;是正午的十二点。
“你说得不错;真是十二点。”李果蓦地里挺身而起;寒气砭肤,才知道上半身是赤裸着的。
“赶紧睡下来!”朱二嫂在他背上拍了一掌,“当心受凉。”
一睡了下来,李果拥被笑道:“刚才是一鼓作气;这会儿真懒得起床了。”
“我先起来,你再睡一会好了。”朱二嫂摸索了好半天,方始下床;穿上棉袄,拉开窗帘,第一件就是去照镜子;两个黑眼圈,灼然可见;同时发觉腿软软地站都站不稳。
扶着桌子揭开窗帘,屋子里并没有亮了多少;天色比前一天更阴沉。朱二嫂心想,怕要下雪了!不由得没精打采地坐了下来。
已经醒来,懒得起床的李果,在帐子里看得清清楚楚,见她坐着发楞,不由得诧异,便揭开帐子,披衣下床。朱二嫂听得声响,回头来看,她那眼中阴郁的神色,更使得他不安了。
“怎么回事?”
“你看,快要下雪了!路上又是雪,又是雨,泥路上一脚踩下去,半天拔不起来;又冷又湿,衣服不烘干,怎么穿?就不嫌难受,也会受病。一想起来,我真愁死了!”
原来是为此发愁!李果笑道:“我都不愁,你愁什么?我又不是单身赶路,有张五爷作伴;带的人也不少,怕什么?”
“车子陷在烂泥地里动不了,人再多也没有用。”
“那可是没法子事!只好碰运气。”
正谈到这里,听得有人叩门;必是蕙香发现他们已经起身来问讯。朱二嫂走到外间,开出房门去一看,果不其然,蕙香、芸香双双站门外。
“昨晚上睡得还好吧?”蕙香含笑相问。
本是一句极平常的寒暄,朱二嫂心虚;尤其是看到芸香那种好奇并带着窥探意味的眼色,更感窘迫;只好很客气地敷衍:“两位妹妹请进来坐!”
“谢谢,不必。”蕙香问道:“李师爷想来也起来了?”
“是的。”
“叫人打脸水来!”蕙香先吩咐芸香;然后又转回脸说:“我家五爷,陪着李大爷进城了。临走有交代——。”
“啊!请进来,坐了说。”
蕙香点点头,踏进房门;一看便说:“朱二嫂何必费事,等我们来收拾好了。”
朱二嫂还待说两句客气话,李果已迎了出来;蕙香按规矩请了安,站起身转达张五的留言。
“我家五爷说,他陪着李大爷进城办事,请李师爷再在这里玩一天。”蕙香看一看朱二嫂又说:“五爷又说:请朱二嫂仍旧陪一陪李师爷。五爷已经打发人到朱二嫂家去通知了,说是我家老太太挽留。”
张五如此安排,是被挽留的两人完全没有想到的;李果与朱二嫂对望了一眼,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。
“李师爷是先吃点心,还是就开饭?”蕙香又说:“时候也不早了。”
“就吃饭吧!”李果不胜歉疚地,“真正是打搅了!教我好生过意不去。”
蕙香少不得也客气一番,方始转身而去。等她走远了,朱二嫂说:“‘客去主人安’,不能再让她们费事了。”
“我也这么想。可是,张五已经到你家通知了——。”
“我不回去。”朱二嫂抢着说。
“不回去?”李果困惑地说:“你今晚上睡在那里?”
“进了城再说。”
李果仍有疑问,进城到何处落足?不过看到她胸有成竹的神气,觉得可以暂且不问。
洗了脸吃饭;朱二嫂一定不让蕙香与芸香伺候。这一方面是表示礼貌;一方面是为了有个筹思已熟的计划,要跟李果在私底下谈。
“我要带你进城看一处房子;你如果心口如一,以后会常常来,你就把那里的房子赁下来。”
“好啊!”李果欣然同意,“是怎么样的房子?”
“你看了就知道了,很静。房子当然不算好,但很合我们两个人住,因为有照应。”
“喔,”李果明白了,“你是说分租人家的余屋。房东是谁?”
房东是朱二嫂的闺中密友,比她大得多;小名阿桂,朱二嫂管她叫“桂姐”。这桂姐心肠很热,也很能干,最好的是,从不道人长短;所以朱二嫂跟她无话不谈。她虽是有夫之妇,但丈夫软弱无用;所以寡妇午夜梦回,捣枕头,咬被角,万般无奈的苦楚,她也颇能体会;曾经很谨慎地替朱二嫂安排过一段露水姻缘,结果是日子不巧,正好逢到朱二嫂“身上来”,以致临阵退却。
这最后的一段秘密,朱二嫂当然不会透露。但只谈桂姐的为人及与她的关系,李果便已明白;以此为双宿双飞之处,不独可得桂姐的照应,而且也不虞春光外泄,实在是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好所在。
“太妙了!”李果放下酒杯,“吃了饭,马上走。”
“看看皇历,如果今天日子好,马上就订约进屋;今天晚上我就睡在那里。”
“原来你早想好了,怪不得有恃无恐。不过,倘或日子不宜于迁居进屋呢?”李果问道:“你跟我到客栈去住?”
“对了!我正是这么打算。”
“你敢?”
“有什么不敢?大不了你替我另外找一间屋子就是。”
“那可不一定有。”李果紧接着说:“也不必看什么皇历了,拣日不如撞日;反正我跟你在一起的日子,都是好的。”
朱二嫂甜甜地笑了,带些娇羞的味道;看上去像年轻了十岁。
“慢点!有件事先得商量好。”李果问道:“对主人怎么交代?”
朱二嫂想了一下说:“这件事,似乎不能瞒他们。”
“说得是!不能瞒他们;等安排好了,我们就在新居请他们喝酒。”
于是,匆匆饭罢;李果将蕙香找了来,先道谢,后致歉,说要进城。然后尽口袋所有,约莫八、九两碎银子留下,一块作轿钱,其余都作了赏号。
初见时有些忸怩。李果自觉行止有欠光明,不似正人君子,心里不免嘀咕,不知道人家会怎么样看他。但很快地,那种不安的感觉就消失了;因为桂姐是个很容易亲近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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