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果愕然相问:“什么不要?”
“我守过一回寡了,不能再守第二回寡!”
这话越发出李果的意外,一时竟无从了解她的话;既未再嫁,何来守第二回寡?莫非她的意思,以为他会娶她;而年寿不永,害她再度守寡?这不等于当面咒人吗?世间那有这样说话的。
当然,朱二嫂会解释她的话:“今天又做新娘子,又有一床睡的老公了,不错,”她说:“可是明天呢?不又守活寡?我不要。”
原来话是这么来的!李果便拉着她又坐了下来,“我们慢慢谈。”他很沉着地问:“你是怎么个意思?怎么样才可以让你不守活寡?”
“我怎么知道?”朱二嫂把头低到胸前:“做老公的不知道,来问新娘子。”说完,自己都忍不住笑出声来。
李果却不敢当做玩笑来看,“你明明白白说一句,如果你想跟回苏州,这得等我从京里回来再谈。”他说,“但愿能如你所说的,一动不如一静,大家能安安稳稳过日子,我当然也愿意那么办。不然——。”
“不然呢?缘分就尽了?”
“那要看你。”
“看我?”朱二嫂问;“莫非缘分尽不尽,倒是我能做主?”
“可不是?”李果紧接着说:“那时候虽没有名分有情分;如果我来看你,你不理我,缘分不就尽了吗?”
“你这个人存心不好!”朱二嫂很快地说:“照我看,你已经不打算理我了。”
“那有这话?”李果失笑了,“我自己都还没有转过这样的念头,倒说你已经知道了,岂不是太玄妙了一点儿。”
“你此刻没有转这样的念头,迟早会转。”朱二嫂自问自答地说:“为什么呢?因为你总喜欢把话套在别人头上;你怎么知道我会不理你?明明是你自己不打算理人家了,先故意这么说,好留个退步。将来,喏,我早就说了吧,她不会理我,果不其然!”
连说带比手势,话很有力量;李果深感冤屈,却驳不倒她,竟为之气结;干咽了两口唾沫,只说得一句:“我倒不知道,你说话跟你的厨刀一样。”
“这话怎么说?”
“我的心,让你那飞快如风的刀,都切碎了!”
朱二嫂先一楞,后一笑,“亏你想得出!”她伸手到他胸前,“我看,你的良心是不是在当中。”
这一下,李果的怨气,自然烟消云散了;揿住她的手说:“你摸,我的心是不是在跳?”
朱二嫂果然按住他的胸部,细辨一辨,摇摇头说:“没有啊!”
“那么你呢?”
“我也没有。”朱二嫂缩回自己手,环抱在胸前,以防侵袭。
李果微笑着起身,提过一个铜罩子来,盖在火盆上;然后掏出表来,揿机钮打开盖子,看了一下,送到朱二嫂面前。
“我不会看表。”
“丑正。过了半夜两点钟了。”
“唷!这么迟了。”朱二嫂一面匆匆忙忙的收拾残局;一面说:“你先进去。”
“不!”李果固执地,“我等着替你卸妆。”
“那有这么多讲究——。”
“你别管!”李果打断她的话说:“我们一起进去。”
朱二嫂只好由他;略略归理了杯盘,吹灭烛火,只剩下一支烛台;李果殷勤,抢先捧在手里,高高举起,一直将她照进卧室,放在梳头匣子旁边。
等她一坐下来,他也拖过床头的方凳,坐在她旁边。朱二嫂有些不自在,但强自忍着;心头不免浮起记亿,只有一次,她丈夫也是这么坐在旁边,低声下气跟她说话,不过那是要借她的金簪子,当了去作赌本。
这是个不愉快的记亿;所以她马上又记起此刻坐在身边的人了,“你在家也是这么伺候太太的?”她看着镜中的人影问。
“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。”
“现在呢?”
“早就没有那份闲情了。”
“为什么呢?”
李果不愿回答,看她伸手去拔簪子,便帮她的忙,轻轻一抽,发髻散,飘出来的一股气味,中人欲醉,不由得深深地吸了口气。
“你不说,我也想得到!”朱二嫂幽幽地说:“只怕我也不必多少时候,你就不会有兴致这样坐在我旁边了。”
“不会!”李果说:“就怕我以后来,不会有这样的地方,让我陪你。”
朱二嫂先不作声;捞过长可及腰的头发来,梳了两下,然后问道:“你会不会结辫子?”
“结得不好。”
“不散开就行了。来,替我结一结。”
李果便将她的头发分成两股,交替着结成一条辫子;朱二嫂自己扎了头绳,盖好镜箱。李果便伸手到她腋下,想为她解钮扣,她往后闪了一步。
“你请坐下。我还有话跟你说。”
“睡在床上说不好吗?”
“也好!”朱二嫂说:“你先上床去。”说完,她转到床后去了。
于是李果卸去皮袍;看床上两个被筒,探手一试,里面一个有汤婆子,是暖的。外面一个其冷如铁;很快地决定,让朱二嫂睡里床。
脱得只剩一身小褂裤,钻入被筒,冷得他直哆嗦,一面吸气;一面蒙起头来,用自己口中的热汽濡润寒裘。刚有些回暖时,发觉有手揿在被筒外面,当然是朱二嫂。
探出头来,见朱二嫂只穿一件小夹袄,站在床前问:“你怎么不睡里床?”
“留给你!”
“不要——。”
“别噜苏了,快上床来吧!看你,穿得这么少,别冻着了。”说着,伸手去拉她。
朱二嫂很快地转身而去,一口吹灭了蜡烛,摸索上床;鼓捣了好一会,静了下来,李果从感觉中知道她睡稳了。
“美中不足,看不见你的脸;只好摸一摸。”
伸手到她脸上一摸,便是一惊;她的颊上是湿的,自是眼泪。好端端地,何为而哭?李果大为不安。
“你在哭?”
“我不想哭。”朱二嫂的声音很低,“可是又不能不哭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傻瓜,”朱二嫂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松了,“总是伤心才哭,你别再问了!该我问你。”
“好吧!你说。”
“你真的会常来?”
“我骗你干什么?”
“一个月来几趟?”
“那可没有准。”李果问道:“你愿意我一个月来几趟?”
“你别问我。”朱二嫂又说:“你太太知道了这回事,不会跟你吵吧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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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二嫂早就醒了;但很快地又醉了——沉醉于不知斯世何世,如梦似幻的新鲜而惊心动魄的记忆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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