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不怕!要怕别做,做了不怕。”朱二嫂很认真地问:“你怕人家知道?”
“我怕什么?我又不是道学先生。”
“那好!”朱二嫂抬眼问道:“你刚才不是问我,我在想什么?”
“是啊!你还没有答我的话呢!”
朱二嫂点点头,却不作声:她已经想通了,决定不再多说。男欢女爱,平等相待,谁也不比谁高一些。若是有了感情,就想许以终身,甘为妾侍:这才是自轻自贱。而况自己的情形,对方虽已深悉;对方的情形,自己却无所知,倘或他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,无法置诸侧室;或者大妇悍泼,根本不容丈夫有小星,而贸然自陈,愿以身相许,除了为他带来难题,自己徒失身份,彼此觉得扫兴以外,一无所得。
李果何能猜出她那曲曲折折的心思,还待催问,却为朱二嫂抢在前面拦住了他的话:“坐我船的客人不常说:今朝有酒今朝醉!我今天也要醉他一醉。”她喝了一大口酒,吸口气又说:“我是舍命陪君子。”
“多谢,多谢!你这么说,我今天是非醉不可了。”李果紧接着又说:“我说错了,不是喝醉;我要多喝。今天的酒是喝不醉的。”
“那有这话?”
“你去问会喝酒的人,兴致好,酒就能多喝。”
“这也不必问人,道理本就是这样。不过,也不是没有限度的。”朱二嫂又说:“你也别只顾喝酒,也陪我说说话。”
“当然,当然!”李果问道:“你想谈些什么?”
朱二嫂想了一下问道:“你有几位少爷?”
这是很明白的,她想知道他家里的情形;李果自然也无所掩饰,世居苏州,族人很多,他自己有一妻三子两女,家累虽重,只是深蒙李煦优礼,日子过得也还宽裕。不过,一朝天子一朝臣,李煦的前程如何,尚不可知;也许另有新职,会离开他住了三十年的苏州。
“如果,李大爷的老太爷,差使调动了,你是不是跟了他一起去呢?”
“那很难说。我也懒散惯了,一动不如一静;倘或本地有人请我帮忙,我是不会跟他去的。”李果又说:“我这个人最懒得动了!”
“我看你不像懒散不爱动的人。不然不会在这个时候,几千里地上京城。”
“唉!”李果微叹:“那也教无可奈何?”
“怎么?”朱二嫂问:“是什么事逼着你非去不行?”
“没有人逼我。不过,一个人就不讲义气,总不能不念多年宾主的情分吧!”
“喔,我懂了!进京是替李大爷去办事。不过,年底下衙门里都封印了,去了也不能办事。”
“你也知道封印?”李果笑道:“你懂的东西真还不少。”
“还不是听坐船逛湖的老爷们说的。”朱二嫂又说:“每年这时候,总有几天好忙,都是衙门里的师爷来喝酒;说是平日没空,只有封了印才能出来玩玩。”
“嗯,嗯!”
李果点点头,不再多说。他不愿深谈李煦之事;原以为这么一打岔,话题就无形中断了,谁知朱二嫂却未忘记,重新又问:“必是李大爷的老太爷,有别样紧要大事,请你去办?”
看她这样锲而不舍追问,知道不易闪避;李果想了一下说:“你是很知道轻重的人,告诉了你,想来你也一定不会跟人去说。就为的是‘一朝天子一朝臣’,所以我才要赶进京去,替李大人找找路子;能够不动,岂不是大家都省事了。”
“原来是为这个!这倒是要紧的。”朱二嫂略停一下说:“我倒要在菩萨面前,每天诚心诚意烧一炷香;保佑你这一去顺顺利利,有求必应。”
看她神态很诚恳,不像是在使什么手段,说好听话取悦于人;李果不免奇怪地问:“你倒很关心这件事!”
“为了你,”朱二嫂突然发觉,话说得太率直了,微显羞窘低下头去,不过还是把话说了出来:“我自然要关心这件事。大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,不是很好吗?”
李果心中一动,觉得她弦外之音,但无法细辨;思量着不妨试探一下,看看她到底是何意思。
于是他说:“就算李大人有调动,日子也未见得过得不安稳——。”
“我不是那意思。”朱二嫂抢着说:“我是说一动不如一静。李大人照旧在苏州做官;你跟李大爷就可以常常到无锡来看张五爷,不是很好吗?”
意思有点显豁了,但还不够明白,“也不光是看他,还要看你。”李果问道:“你欢迎不欢迎?”
“凡是客人,没有不欢迎的。”
“我不说别人,只说我。”
“你问得多余。”朱二嫂白了他一眼;将视线避了开去:“你来看张五爷,只要还记得我,自然会来;我说过,凡是客人,没有不欢迎的,为什么不欢迎你?”
“这样说,你是拿我当普通的客人看待?”
“你要我怎么看待你?”朱二嫂突然转过脸来,逼视着李果问。
并排相坐,侧脸相对,李果觉得脖子扭得有点酸;便将凳子挪一挪,转过身子来;一正一侧,仍觉别扭,心中一动,便说了出来:“走吧!我们到里屋谈去。”
“喝碗粥再睡。”
“也好。”
粥是鸡粥,熬得极浓;热好了,李果喝了两碗。在他吃粥时,朱二嫂便轻快俐落地收拾里外屋子;等他吃完,一面绞了一把热手巾给他,一面说道:“床铺好了,你先去睡吧!你被筒里有个汤婆子,水很烫;上床小心,别烫了脚。”
“怎么——?”
“你说什么?”朱二嫂仰着脸问。
他一把搂住了她,见她并未挣拒;便在她脸上亲了一下,在她耳际说道:“怎么,还睡两个被筒?”
“自然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我不惯跟人睡一个被筒。”朱二嫂说:“从前是这样,现在也这样。”
“所谓从前是什么时候?”李果问道:“做新娘子的时候?”
“做新娘子是这样,做寡妇也这样。”
“今天,”李果笑道:“可又要做新娘子了!”
一听这话,朱二嫂双颊泛红,色如桃花;李果听得出她在心跳,不由得将她搂得更紧了。
“放开一点儿!”朱二嫂轻声说道:“我都透不过气来了。”
李果略略松了手,“你在想什么?”他问:“一定是在回想洞房花烛之夜?那时候只怕心跳得比现在还快?”
“那个新娘子不是这样?”朱二嫂突然一使劲,从他怀里挣扎出来,摇摇头说:“我不要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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