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真的吗?”
“我何必骗你?”朱二嫂紧盯着他的脸看,“也许,你说的就是我!”
在她炯炯双眸逼视之下,他连抵赖的勇气都失去了。但转念又想,说实话又有何妨?
想到朱二嫂的侃侃而谈;想到她的伉爽明快,越觉得直言不碍。打定了主意,神态便也从容了。
“朱二嫂,我是不愿意你懊悔。”
“后悔?”朱二嫂有些惶恐,也有些困惑:“我做错了什么事了吗?”
“没有,没有!你没有做错事;不过,我怕你做了以后,会觉得做错了。”
“别绕弯子说话了!我最不喜欢你这样子。”
“那么,你喜欢我什么呢?”
朱二嫂想了一下,垂着眼说:“我说不上来!只喜欢你就是了。”她紧接着又说:“喜欢就是喜欢,没有道理好说的。”
“正就是没有道理好说,我才怕你会后悔。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,一定有道理的。譬如——。”李果咽了口唾沫,停了下来。
朱二嫂当然要追问;但故意说反话:“你不想说,很可以不说;我亦不大爱听。”
“你不爱听,我反而要说。”李果笑着回答;然后走到火盆旁边坐下,一边续炭,一面说道:“譬如我喜欢你,就有好些道理,第一,我很佩服你——。”
“好了,好了!”朱二嫂很快地打断他的话:“我不喜欢戴这种高帽子。”
迎头一个钉子碰过去,并不足以使李果气馁;不过倒是提醒了他,朱二嫂不喜泛泛的套语,喜欢话说得实在、深刻,因而略想一想又说:“你的脾气直爽,也是我喜欢你的原因之一。你为人厚道,就像替蕙香设想,实在难得;一双手又巧,吃你的菜,就不能不喜欢你。你说,我这是不是实话?”
“那还差不多。”朱二嫂听出滋味来了,不由得便问:“还有呢?”
“还有,”李果笑道:“就不用我说了。”
“要说!你不说,我怎么知道?”
“我说了,你别骂我。”
“我为什么要骂你?”朱二嫂说:“我从不会骂人的。”
“那好,你坐过来,我告诉你。”
朱二嫂毫不迟疑地坐了过去;从他手中接过火箝,干净俐落地夹了几块炭,透空架起,火苗立刻就窜起来了。
“你怎么不说话?”
“我在看你续炭。”李果感叹着说:“真是,凡事都有学问——。”
“别岔开去!”朱二嫂冷冷地截断他的话,“你说你那句怕挨骂的话。”
“喔,”李果凑在她耳边低声说道,“我告诉你,没有一个男人,不喜欢风骚入骨的女人。”
听得这话,朱二嫂脸上泛起一阵红晕;也有些不服气的表情,“你是说我?”
“你没有看见你刚才的那副神气!只怕有几十年道行的老和尚,都不能不动心。”
“罪过,罪过!”朱二嫂颇为困惑地,慢慢垂下头去;慢慢变了脸色,是一种异常懊丧的神气。
这一来,为李果带来了困惑,也还有不安:“怎么回事?”他说:“好像有点伤心;为什么?”
“没有什么?”
“这就是你不对了!你怪我说话绕弯子,你自己呢!索性有话不肯说了。”
“你一定要听,我当然要伤心。照你的说法,你也应该动心;我看你好像惠泉山的泥判官,脸上又阴又冷。现在,”朱二嫂忍不住流泪,“现在我才知道你心里看不起我。”
李果大惊,不由得就掉了句文:“何出此言?”
“你一定是嫌我下贱;嫌我,嫌我——。”朱二嫂想说“嫌我淫荡”;却始终道不出口,唯有掩脸而泣。
这一下,李果完全明白了。想想也不错,她动情之时浮在脸上的十分春色,既然连有道行的老和尚都不免动心;那么,他又何以无动于衷?自然是嫌她下贱淫荡,不屑一顾。
意会到此,李果也激动了,满怀咎歉之中,对她另有一种感动;但此时无暇细辨自己的感觉;得赶紧解释与抚慰。
“朱二嫂,”他突然想到一个很有力的说法,“你冤枉我!如果我存了那种看不起你的想法,教我天诛地灭!”
这话很有效果,朱二嫂一下子住了哭声;只说:“我不要听你罚这种咒。”
“那你还是不相信我!”李果一眼望到放在一边的纸包,又触发了灵机,“算了!既然没法子把心剜给你看,干脆也不必活了!”说完,便将手伸向那个纸包。
“你要干什么?”朱二嫂一掌打下来,紧紧揿住他的手。
“你不相信我嘛!只好死给你看了。”
“我相信你就是了!”朱二嫂双泪直流,闭上了眼。
李果却不免惭愧,一番做作,竟骗得她动了真情;自觉是做了一件亏心事。于是将手抽了回来;从袖筒里抽出一方温暖的绢帕为她擦拭眼泪。
“你相信是相信我了,一定还有疑问。”李果开始从容地解释:“我莫非比多年修行的老和尚还把握得住?决没有的事。不过,我在想,你也许是一时的念头;事后想想犯不上,懊悔不绝,岂不是我害了你!”
“你是这样的想法?”朱二嫂张开眼来,睫毛湿成一片;泪水洗过的双眼,显得分外澄澈,疑惑之中有惊喜,让人看得清清楚楚。
“我确是这样的想法。”李果平静地答说:“我赌过咒了,不必再赌!”
“那个要你赌咒!”朱二嫂忽然低下头去,微蹙双眉,不知她何以忽然上了心事?
“你在想什么?”李果问道:“你要不要听听我现在对你的想法?”
当然要!这是不用说的;朱二嫂只抬起眼来就够了。
“我现在才知道你是真的喜欢我;刚才你心里乱,也并不是……并不是‘一时的念头’。”
“那么是什么念头呢?你倒说。”
“是真的想跟我好,事后决不会懊悔。”
“这,”朱二嫂有着惊异的表情,“你是从那里看出来的呢?”
“就为的你一哭我才知道,如果你不是真的喜欢我,你就不会想得深。”
朱二嫂慢慢地浮起笑容:“你倒比我想得还深。”她忽又怨怼地:“你为什么早不想到?非要人家哭了才相信是真心。”
“那不是一样?你亦非要人家寻死觅活才相信我的话。”
朱二嫂噗哧一笑,低声说道:“我们两个真像小孩子一样。说出去真给人笑死了。”
“说出去!”李果问道:“你不怕人家知道我们俩的事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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