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楼梦断:曹雪芹家的故事_高阳【4册完结】(14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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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我看摆在这里吧!这里舒服。”

  蕙香所说的“这里”,是临窗的一张棋桌,半大不小,高低适度,相对两张久坐不倦的宽大软椅;桌面上恰容得一个食盒,两副杯筷。

  等芸香将食盒放下,蕙香一面开盒子,一面笑道:“在朱二嫂面前,我可是班门弄斧了。几时真得拜朱二嫂做师,偷两手本事。”

  “好说,好说!拜师父不敢当;不过倒也用不着偷两手。蕙香妹妹,你几时来嘛,我把我懂的诀窍,一古脑儿告诉你。”

  朱二嫂这样极意笼络,蕙香自然更殷勤了,摆好杯筷;又将火盆端近了;上面坐一把开水铫子。然后又去取来两壶酒、一锅粥,连饭碗带烫酒的爨筒,都放在条桌上。朱二嫂是行家,自然不必作任何交代。

  不过有一件事,却非交代不可:“朱二嫂,”蕙香招招手说:“你请过来!”

  引着她转过屏风,推开一扇门;首先入眼的是一张书桌上面放着一个梳头盒子。当然也有床,不大,但亦足够两个睡了。

  “我跟芸香住在那面那间屋。”

  蕙香掀开窗帘,推开窗户一角;指点朱二嫂去看一间点着灯的小屋,便是她跟芸香的住处。

  “你跟李师爷慢慢儿喝着,谈着吧!我跟芸香就不陪你了。”

  朱二嫂有些忸怩,低着头、握着蕙香的手,想说句什么话,却始终找不到有句话可说。

  毕竟想了一句话:“我真没有想到,会来打搅你们。”

  一开了头,话就好说了,朱二嫂拉着蕙香坐在床沿上,轻声问道:“妹妹,你本来是在这里的?”

  “不!五爷临时把我调了来的。”

  “他怎么说?”

  “他说苏州来的李师爷,今晚上在我们园子里住。”

  “没有提到我?”

  “也算提到了。”

  “这话怎么说?”

  “五爷跟我说,李师爷不是一个人住。那当然是两个人;我就问:还有那位?五爷只说:你预备一个梳头匣子好了。我心里就明白了。”

  “那么,你知道不知道梳头匣子会是我用呢?”

  “先不知道。”蕙香答说:“后来派轿子去接,自然就知道了。”

  朱二嫂觉得她的话很实在,而且也没有笑人的意思;便觉得自己的委屈可以借机会诉一诉。不过,他人以诚相待;自己如果说假撇清的话,令人齿冷,反不如不说。

  于是她想了一下说:“实在是五爷把我骗来的;不说老太太接我,我不会来。不过话说回来,五爷骗我,也是为朋友的义气;他的好意我是知道的。”

  蕙香为人深沉老练,一直当自己执役,只是奉命行事;对这两位意外之客,毫无爱憎的成见,这时听得朱二嫂的话,倒不由得深感兴趣了。

  “照这样说,你是甘心受骗啰!”

  朱二嫂以含羞的苦笑,扪心自问,她的话并没有说错。

  “李师爷不错的!”蕙香笑道:“我等着吃你的喜酒。”

  怎么会有这话?朱二嫂有些困惑;方在思索之际,蕙香已站了起来,还拉了她一把。

  “不要耽误功夫了。”她说:“明天睡晚一点不要紧;有什么事我会替你招呼。”

  说完,不等朱二嫂有何表示,便先走了出去;只见芸香迎了上来问:“还有什么事?”

  “没事了!跟李师爷说一声,回去睡吧!”

  于是蕙香与芸香双双请了安,道声:“请早早安置。”随即带上门去了。

  朱二嫂倒有些手足无措之感;而李果却等的就是这一刻,从棋桌边的座位上起身,走过来一扶,她自然而然地跟了过去。

  “倒别辜负主人家的好意,喝杯酒吧!”李果极力要把气氛挑起来,指着食盒说:“看样子,蕙香的手艺还不坏呢!你倒看,配这几样下酒菜是费过一番心思的。”

  朱二嫂一看,除了一碟洒上茴香花椒末的薰蕈,香味独胜以外,其他了无异处;只是为了凑李果的兴,少不得夸赞一番。

  等相对坐了下来,李果提壶斟酒;朱二嫂连声道谢,平添了几许周旋的痕迹,反使人觉得不舒服。因而自斟自饮,就当在自己家里一样;这一来,朱二嫂也觉得轻松些了,想找句话说。

  “朱二嫂,”李果却先开口了:“你相信不相信缘份?”

  “相信的。”

  “我们今天能在一起,当然是缘份;就不知道缘份有多深?”

  朱二嫂心里一跳,觉得他话中有话,自己该好好想一想;想明白了,还要预备如何应付。

  那知李果却不容她细想,又问一句:“你是希望我们缘份深呢,还是缘份浅?”

  “这话问得多余。”朱二嫂答说:“我总不能说,我们的缘份要浅才好。”

  “那么,你倒说,我们的缘份要怎么样才会深?”

  话风逼得很紧,朱二嫂便闪避着说:“那要看,怎样缘份才是深?”

  “缘份深的,结缘结到来世。”

  “是的!”朱二嫂很快地答说:“我们结个来世的缘。”

  这是“还君明珠泪双垂”的说法,李果不免怅惘;却不肯不问:“莫非今世就没有缘了?”

  “夫妻之缘,总不会有了吧!”

  “那么是什么缘呢?”

  朱二嫂不答,也没有看他;微扬着脸望着空中,若有所思似地。

  “说啊!”李果催问着:“不是夫妻之缘,是什么缘呢?”

  “你这个人,”朱二嫂似嗔似怨,又似无可奈何地微瞪了他一眼:“打破沙锅问到底!你喜欢我,我喜欢你,不就行了吗?”

  “原来如此!”李果欢畅地笑道:“这真叫结欢喜缘了!”

  朱二嫂把头低了下去,久久不语;李果正在揣摩她的心思时,突然发觉她胸脯一阵起伏,鼻孔中吸气有声,不由得隔着棋桌去握住她的手。

  等她抬起头来,李果微吃一惊!但见她面红如火,一双眼中仿佛流得出水来似地;入眼令人惊心动魄。

  怪不得寡妇造贞节牌坊不容易;而妄想造贞节牌坊是最笨不过的事!李果这样想着,心里忽然踌躇了,也冷静了。

  他心里在想,此时此地,予取予求,要她如何,就会如何,但扪心自问,无异趁火打劫。在朱二嫂,也许渴不择泉;事后满怀悔恨,言懒意郁,那是何等没趣之事?

  于是,他起身开了窗户;凛冽风劲,卷帷撒泼,吹得朱二嫂眼都睁不开;而且火盆中,炭灰飞扬,火星乱舞,不由得着急地喊道:“快关窗子,要闯祸了!”

  李果也自觉这个举动,忒嫌鲁莽,关上窗户,讪讪地说道:“我胸口闷不过,想开窗子透一透气;谁知道风这么大。”

  朱二嫂坐了下来,端起冷茶喝了一口;平静地说:“你这话,倒好像是替我在说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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