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果默然,自觉心在往下沉;但也有警惕,自己为自己鼓劲,极力将一颗心提了起来,摆出毫不泄气的神态说道:“佛公,事在人为,有条路子,或者可以挡得住年家的势力。”
“喔!”佛宝很注意,也很疑惑;李煦有些什么路子,他都知道,略想一想问道:“是十四爷这条路?”
“这自然也是一条路;不过还有。”
“这我可不知道了!”
“佛公,”李果低声问道:“当今皇上居藩的时候,不从我们苏州请来一个和尚?”
“你是说文觉?”
“是!就是他。”李果问说,“佛公看这条路子如何?”
佛宝先不作答,只说:“不知道你怎么走这条路子?”
“我跟文觉是旧交。这不算!跟我一起来的一位朋友,跟他可不普通交情。”
“那是谁啊?”
“吏部考功司掌印郎中张振麒的第五个少君。”李果答说:“无锡人。他跟鼎世兄是至交;就为了来走这条路子,特为在年内赶进京。”
佛宝深深点头,“这样的朋友,如今很少了。”他沉吟了一会说:“倒是一条路子;不过要快。”
“是的。我跟张五约好了,一破了五就去看他。”李果紧接着谈第二条路子:“恂郡王不知道到京了没有?”
“到是早就到了!”佛宝的脸色,一下子变得异常阴郁;而且长长地叹口气:“唉!”
是那种千言万语,想了又想,不知从何说起的神气;李果的心又往下在沉了!
“你知道吧?”佛宝忽然抬头问道:“李缙之跟着十四爷来的。”
“喔!”李果急急问道:“住在那儿?”
“前天到通州去了。”
李果心里明白,曹家在通州张家湾有房子;那里是运河的终点,江宁织造衙门为转输联络方便起见,当曹寅在世时,设了这座公馆。苏州织造衙门有人往来,也常在那里借住;李果决定也到通州去度岁,跟李绅好好商量一下,一过了年,放手办事。
※※※
李绅在屋子里走过来,走过去,地板不断“嘎吱,嘎吱”作响;他仿佛突然发觉了这吵人的声音似的,站住脚回过身来说:“这屋子也快破败了!我真没有想到,回京来是住在这里!”
“你以为应该住在那里呢?”李果问说。
“不管怎么样,也不会住到通州来。”李绅拖张椅子,座在李果对面,“最先是御前待卫来传旨,说皇上身子不爽;召恂郡王进京。那时大家的心情,正所谓‘一则以喜,一则以惧。’恂郡王跟我说:‘将来你就像曹寅一样,替我在江南做个耳目。不过你不算内务府的人,我只能派你到江南去当地方官。’这所谓‘将来’,他知道,我也知道,很可能就是眼前。谁知道,根本就没有什么将来!”
“缙之兄,”李果强自振作着劝说,“得失穷通,付之天命。你是达者,莫非还看不破?”
“你别笑我!是为恂郡王伤心。”
“是的,”李果低声说道:“到底是九万里版图的得失;那怕是尧舜,亦未见得能够释然。”
“唉!”李绅叹口气,“九万里版图,几百兆黎庶,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丢掉了!是一场永远不醒的噩梦!”他倏地抬眼,高声说道:“真的!不知多少次了,我会忽而从梦中惊醒,一身冷汗地自己问自己:这是真的吗?怎么会有这种事?”
“皇位如此处置,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一大奇事!”李果问道:“恂郡王奉到哀诏,作何表示?”
“既忧且疑。”
“疑什么?疑心遗诏传位皇四子,不是大行皇帝的本意?”
“是啊!”
“然则忧的是皇位不可复得?”
“不是!”李绅说:“忧虑京中已经大乱,八、九两位一定不服,说不定已经束甲相攻,骨肉相残。”
李果肃然动容,“恂郡王真了不起!还是为弟兄和睦着想。不过,”他觉得恂郡王的忧虑似乎多余,“八、九两位,并无兵权,何能束甲相攻?”
“当时并不以为八、九两位并无兵权。隆科多一向是拥护八贝子的;总以为八贝子为恂郡王争皇位,一定指挥隆科多有所动作。直到第二道遗诏一到,方始恍然大悟。”李绅接着说道:“第二道遗诏是命领侍卫内大臣马尔赛;提督九门巡捕三营统领隆科多;武英殿大学士马齐辅政。才知道隆科多跟马齐,早就在暗中被收买了。”
“那么,恂郡王怎么样?俯首听新君之命?”
“哼!”李绅冷笑:“世上那里有这么便宜的事?换了足下,试问,咽得下这口气不?”
看李绅尚且痛心疾首,扼腕欲绝;身当其境的恂郡王如何血脉偾张,愤怒难平,亦就可想而知。李果想起京中传言,说恂郡王依照当今皇帝所定的限期,于二十四天之内,从西宁赶回京城以后,以大将军的名义,行文礼部,询问见嗣君的仪注。看来此话不虚。
“此话不虚?”李绅睁大了眼反问:“果真如此,不就是自供有不臣之心?既有不臣之心,何不在西宁就兴师问罪?”
“是啊!”李果想想不错;但又有疑问:“何以会有这样子离奇的流言呢?”
“流言之起,是恂郡王到京以后,确曾行文礼部谘询,应该先叩谒梓宫,还是先贺新君登极。礼部奏请上裁,奉旨先谒梓宫,才换了丧服进城。”
“这话似乎矛盾了。”李果坦率问说:“不说恂郡王咽不下那口气吗?可是,进京以后,如此措置,又似乎恪守臣道。这是怎么回事呢?”
“咽不下这口气是心里不服;恪守臣道是为了顾全大局。那知纵然如此,仍遭猜忌。你知道,说行文礼部询问见嗣君仪注的流言是怎么来的?”
“我刚到京,怎么会知道?”
“我告诉你吧,是这个,”李绅屈起拇指,伸手相示,是“四”的手势,“授意隆科多散播的谣言。”
李果大吃一惊,想了又想,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:“照这样说,是欲加之罪?”
李绅点点头,反问一句:“此罪该当何罪?”
“有不臣之心,自然是十恶不赦的大罪;莫非,莫非,”他也伸四指示意:“还能杀同父同母的胞弟?”
“有老太后在,还不致于。不过——,”李绅摇摇头说:“实在难说得很。”
李果半晌作声不得,只觉得李绅的话在胸中排荡起落,怎么样也宁帖不下来;最后颓然垂首,低声说道:“看来令叔凶多吉少了。”
一提到李煦,又为李绅添了一重心事;“唉!”他长叹一声,“我想都不敢想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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