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越怕事,越多事;及今早为之计,或许还来得及。”
李绅虽不作声,看他的眼神,是承认李果的话不错;于是他从头细叙,自李煦的亏空,一直谈到张五将与文觉相会。促膝低语,整整一个更次,方始谈完。
欹首倾听的李绅,不时抬眼看一看李果;而每一次眼的神色都不同,忧虑、抑郁、疑惑,看着都是令人不怡的。直到听完,他站起身来,又“嘎吱、嘎吱”地踩得地板响了。
“怎么?”李果忍不住催问了:“你只语不发,是不是别有善策?”
“何来善策?”李绅回身又坐了下来,凑到李果面前,低声问道:“你知道不知道文觉在今上面前,居何地位?”
“他最佩服姚广孝;不过是否能如姚少师之与明成祖,就很难说了。”
“是的,很难说。不过,我听得的话,不妨姑妄言之。”李绅紧接着说:“明成祖传位虽不正;到底也曾亲冒矢石,犹如力战经营,拿血汗性命换来的天下。今上得位,全以诡道;你知道设谋的是什么人?”
“莫非是文觉?”
李绅点点头,“有人这么说;说这话的人,是决不会冤诬今上的。”他又加了一句:“而且此人很可以不必说这话,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了。”
“这,”李果大为困惑,“那会是谁呢?”
“皇太后。”
李果心头一震,显然的,这是太后跟恂郡王所说;而李绅又是从恂郡王口中得知。可是,太后又是听谁所说;而且何以不预作防范?
等他将他的疑问说出来,李绅叹口气说:“咳!如果太后早知此事,又何至于会有今天?还不是事后方知。”
“那么,太后又是谁告诉她的呢?”
“听说是宜妃那里得来的消息。”李绅又说:“宜妃与太后本来名分相等,感情最好;如今破脸了!”他忽又问道:“你可知道,如今最苦的人是谁?”
“是谁?”
“是以四海养的皇太后!”李绅说道:“她在宫中连头都抬不起来了。”
“我想,”李果问说:“她总还心疼小儿子吧?”
“不止于心疼,是担心。听说文觉劝了今上一句话:有国无家。”
“那不就是劝他不顾手足的感情吗?”
“正是此话!如今伦常骨肉之间,暗潮汹涌,或许还会掀起大波澜。”李绅紧接着转入正题:“文觉是这么样一个人,肯为朋友出力吗?何况又是间接的关系。我,”他摇摇头说:“我不太相信。”
李果默然,沮丧之情,现于形色;默然半晌,问出一句话来:“那么,你有什么好法子呢?”
“没有!”李绅答来:“我也想过,始终没有善策。”
“然则你以为去看文觉,有没有害处呢?”
“害处或者还不致于。”
“那就是了!既然无害,这条路子还是要去走;充其量枉抛心力而已。”
对于这个结论,李绅无以相难;“事到如今,也只好有路就走了。”他说:“转眼就是雍正元年,登极建元,与民更始,或许会有宽典。”
“是啊!”李绅忽发奇想,“明年癸卯,是头‘黑兔’,兔子跑得快,又是黑的,不容易为人注目,或者可以逃得过这一关,亦未可知。”
※※※
张五一开了年就派人到广安门外的天宁寺,赁下三间屋子;年初五那天装了一车书,带一个老仆,一个书僮,潇潇洒洒地到了天宁寺。
这座寺也是京师有名的古刹,南北朝时元魏孝文帝所建,名为光林寺;入隋改名宏业寺,以后自唐至元,又改过两次寺名。到了元朝末年,为兵灾所毁;明成祖封燕王时,重建新寺;宜德年间又修过一次,改名天宁;以后又为万寿戒坛,但大家一直都叫它天宁寺。
天宁寺有名的古迹是一座建于隋朝的塔,塔共十三级,四周缀满铜铃,有的说有上万之多,有的说只得三千六百;不论风定风作,总是琅琅作响,日夜不断。张五头一天为铃声吵得夜不安枕;但第二天就习惯了。
张五搬到这里来,托名用功读书,其实是瞒着他父亲,要跟文觉见面,所以这一天上午写了信给文觉;下午有客来访,却不是文觉,而是李果。
“地方倒真不错!”他推开西窗望去,远处山影,近处丛竹;一抹淡金色的阳光,照得室中开朗明爽,胸襟一宽。
“五兄,你怎么挑这座寺来住?”
“怎么?”张五问道:“有何不好?是不是隋皇塔的铃声,昼夜不断?初听吵人,很快就惯了。”
“不是铃声吵人。”李果答说:“莫非你不知道,姚少师在这里驻锡过。”
原来姚广孝曾住此寺,张五确是不知。但他的想法跟李果不同;觉得这是个有趣的巧合。“莫非你觉得有何不妥?”他说:“也许正因为我住天宁寺,他更愿意来看我。”
“不见得!”李果忧心忡忡地,“在你看是巧合;在他看也许觉得你别有用心,要好好考虑一下。”
听这一说,张五楞住了,“那——,”他吸着气说:“我已写信告诉他了。”
“那也就不必去说它了!”李果很机警地,怕他因而沮丧,所以自己又改了语气:“也许是我过虑。”
正谈到此,只见窗外人影一闪;李果定睛细看,来的这个和尚,约有五十岁上下,身材高大,法相庄严;及至等他走近了才看出,一脸的精明,还带些酒肉气,看来是个知客僧。
不是知客是方丈。张五一面起身,一面为他引见,方丈法名智一;张五管他叫“智大师”,李果也就跟着他这样称呼。
“请教李施主是那一科?”
“惭愧!”李果答说:“只青一衿而已。”
“秀才是宰相的根苗。”智一又问:“想来跟张施主一样,是在北闱下场?”
“倒无此打算。”李果摇摇头;想告辞了。
“今年开恩科,规矩跟以前不同,秋闱变春闱;春闱变秋闱。扎根基、取富贵,不过半年工夫;真正难得的机会。”
李果懂他的意思。原来新君登极,例开恩科;但这年癸卯、明年甲辰,本是乡试、会试的正科;向例移正作恩,正科后推一年,要到雍正三年春天,才能结束两科的试事。如今部议,恩科以元年四月乡试、九月会试、十月殿试;正科三试,改正明年的二月、八月、九月;还就是智一所说的秋闱变春闱,春闱变秋闱。
懂是懂,却不感兴趣;李果觉得这个和尚开口便谈功名,俗不可耐;便即起身说道:“我瞻仰瞻仰隋皇塔去。”
于是智一带来的小沙弥,引着李果往塔院而去。等他走远了,智一问道:“这位令友,跟施主是什么交情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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