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是!”
“什么病死的?”
“是——?”玉莲不知道怎么说了,只好望着她妹妹。
“是绞肠痧。”玉桂比她姊姊机警:“从发病到咽气,只得两个时辰。”
话刚完,窗外有人声,听脚步便知是谁来了;玉莲急忙奔出去,迎着李煦,只能交代一句话:“说大奶奶是绞肠痧死的,前后只有两个时辰。”
“老太太人怎样?受得住吗?”
“还好!”
“说破了也好!”李煦回头望着跟他一起来的二姨娘与四姨娘说,神情之中,颇有如释重负之感。
等一进了屋子,当然不会责备儿子,为何将孙媳妇的死讯瞒着她,只细问了得病的经过,如何办的后事,李煦编了一套话,差足应付。又趁机会将“借寿添寿”——借用了老太太的寿材的话,禀告了老母。
李老太太流着眼泪倾听,只叹家运不济;提到谁能代替孙媳妇当家?李煦表示要禀慈命而下,李老太太如李煦所愿地指定了四姨娘。
※※※
李煦一直在担心,白发高堂在得知永不能再见孙媳妇时,会因哀伤过度,而生不测之祸!到底九十三岁了,何堪遭此拂逆?谁知居然风平浪静地过去了,实在是件值得庆幸的事。
这是轻率的乐观。一夜过来,李老太太又起了疑心,觉得孙媳妇之死,在道理上有说不通的地方,便将连环唤了来说:“你把琪珠找来,我有话问她!”
连环心里吓一跳——琪珠自尽是瞒着老太太的;此时只好再编个理由骗一骗:“琪珠打发出去了。”
“为什么打发出去?”
“咦!”连环故意用诧异的语气答说:“她不小了呀!大奶奶又没了,自然把她嫁了出去。”
“喔,嫁了!嫁的什么人?”
“是个小官儿,给她做填房,带到任上做官太太去了。”
“这倒也罢了!”李老太太点点头说:“那么,你把琳珠去找来。”
琳珠也不能见老太太的面。连环心里在想,老爷并不曾将琳珠认作义孙女,替鼎大奶奶披麻戴孝这件事,告诉老太太;贸然说破,追问原故,又生许多是非,不如先敷衍着,拿这些情形据实上陈,自己就不必担干系了。
“是!我这就去。”
李煦不在家,只好告知四姨娘;她先夸赞连环处置得当,然后问道:“你可知道,老太太要问什么?”
“不知道。”连环答说:“猜上去,左右不过是鼎大奶奶去世的情形。”
“我想也是!”四姨娘想了一下说:“我叫琳珠跟着你去。”
于是四姨娘亲自到琳珠屋子里,将老太太找她的缘故告诉了她;她宛转地要她委屈一时,暂时仍算是丫头的身分,为的是避免横生枝节,惹老太太疑心。
琳珠驯顺地答应着,跟随连环而去;一进院子就听见李鼎的声音,两个人不由得都站住了脚,彼此以眼色示意,悄悄地挨近窗户,屏息静听。
“绞肠痧原是极凶的症候,说来就来;有连大夫都来不及请,就咽了气的。”
“可是,有时疫才会有绞肠痧;今年夏天并没有听说闹时疫!再说,绞肠痧会过人,咱们家并没有人得这个病;你媳妇好端端地在家,从那里去过来这个病?”
“老太太说得是!”李鼎陪笑答道:“那时候我不在家,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。”
“等我来问琳珠。”
听到这里,连环将琳珠的衣服一拉,走到一边,低声问道:“你听见了吧?”
“听见了。”
“你拿什么话回老太太,你自己琢磨吧!小心。”
说完,她放重脚步,进了屋子;琳珠跟在后面,颇有些紧张,她倒不是怕见李老太太,而是怕见李鼎。
等行了礼,还未容她开口,李老太太就大声地说:“琳珠,你过来让我看看你。你怎么这一身打扮?”
就这一问,琳珠和连环都惊出一身汗;又疏忽了,露了极大的一个马脚——李家的丫头,穿罗着缎、戴金玉首饰不足为奇,只是不能着裙;而琳珠系了一条月白缎子镶“阑干”的裙子,这就不是丫头的打扮了。
“你说啊!”李老太太在催问。
琳珠无奈,跪下来答说:“老爷的意思,让琳珠给大奶奶披麻戴孝,算是大奶奶的女儿。”
“奇怪!这不是什么不合道理的事,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告诉我?”
琳珠无法作答;连环便说:“原是连大奶奶的死,一起瞒着老太太的。”
“昨天呢?昨天为什么不告诉我?刚才又怎么不告诉我?”李老太太将大家的脸色一个一个看过来,突然将手边极粗的一支方竹拐杖往地上一拄,用极大的声音说:“你们一定有事瞒着我!小鼎,你去找你老子来!”
“该说的都说了!”李鼎答说:“没有事瞒着老太太,琳珠的事是一时疏忽。老太太何苦瞎疑心?”
老太太没有理他,转脸问道:“你大奶奶到底是怎么死的?”
“不就是绞肠痧吗?”
“请的那几个大夫?”
“陆大夫,张大夫,”琳珠信口报了两个熟医生。
“药方呢?”
这一问,琳珠楞住了,“不是我收的。”她说:“不知道搁那儿去了?”
“哼,哼!”老太太连连冷笑;然后颤巍巍站起来说:“小鼎,你跟我来!”
谁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?李鼎只是赶紧上前相扶;连环、琳珠跟别的丫头都不敢跟进去,相互使个眼色,悄悄退到廊下。
老太太将李鼎一直带到佛堂,坐在平时念经的那张椅子上,用哀伤而固执的声音说:“小鼎,就是这三四天,我看你的脸色不对,心里好像有极大的委屈说不出来似地;你怎么不跟我说说?”
李鼎不答,只低着头乱眨眼睛,想把眼泪流回肚子里去。
“你媳妇是怎么死的?”老太太说:“我昨儿想了一夜,怎么样也不像死在绞肠痧上头。刚才琳珠在撒谎,我全知道,药方既不是她收的,就该问收的人,她凭什么说是不知道收在那儿?咱们家的药方,不是专派了人管的吗?再说陆大夫是外科;琳珠随口撒谎,都撒得没有边儿了。小鼎,你可不许骗我,老实跟我说,你媳妇是怎么死的?不是吞金、服毒吧?”
“是——,”李鼎跪了下来:“是上吊!”
猜想证实了,但仍不免五内震动;老太太伸出枯干的手,使劲扒着桌子,抖着声音说:“为什么?是什么事想不开?是你二姨娘想当家,跟她吵了?”
“不是!”
“那么是什么?快说!”
“孙子不能说!说出来,一家就都完了!”李鼎可再也忍不住了,双手掩面,失声而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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