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话骤听极好;细辨才知话中有话,他的事好办,他叔叔的事不好办。转念到此,忧思又起;怔怔地竟忘了应该说一两句道谢话。
文觉的眼光又变得很锐利了,一直看到他心里;而且对症发药地说道:“令叔的事,也不是毫无办法;只是比较棘手。我在想,总要能立下一件什么功劳;我们才好替他说话。”
“是!”李绅精神一振,“这得请觉公指点。”
“不敢当。”文觉想了一下说:“听说令叔跟廉亲王很熟?”
李绅心想,前几年胤祀礼贤下士,广事结纳;凡是提得起名字的达官,谁不是跟他相熟。但此时却不便为他叔叔承认,便答一句:“这倒不大知道。”
“那么,”文觉紧接着说:“我提一件缙之先生一定知道的事。”
“是!请说。”
“宣召恂郡王的诏旨到西边,恂郡王向左右表示:此番进京,不过在大行皇帝灵前哭拜一场,就算了掉我的大事。新皇莫打算我会给他磕头。”
“没有。”李绅斩钉截铁地说。
文觉立刻又问:“是你不知道;还是确知没有这话。”
这样咄咄逼人地发问;李绅不由得有些气馁,略一迟疑,方能回答:“确知并无这话。”
马脚微露,文觉却已看得很清楚,“缙之先生,”他微笑着指责:“你欠诚恳!”
“觉公,何出此言?”李绅自然要分辩:“我是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。”
这又说得过分了,文觉立即又抓住他这话说:“既然如此,我倒有个计较;请缙之先生把在西边所知道的一切,细细写个节略来,如何?”
话已说出去,无法推辞;李绅只好勉强答说:“遵命!”
“缙之先生,你失言了!怎么说得上‘遵命’二字?我跟你实说了吧,这个节略,我是要拿给上头看的;上头如果觉得说的是老实话,我就好相继为令叔进言了。”
“是!”李绅答应着。
“不知那一天可以给我?”
步步进逼,不容李绅闪躲;他想一想答说:“在西边两年,遇见人与事很多;要说写得详细,恐怕一个月都不能交卷。”
“算是万言书好了。日写千言,十天可以杀青。”文觉又说:“琐碎之事,亦不宜上渎宸听;择要而书之,可也!”
索性掉起文来了!可以想见他内心的得意;而李绅却没有他那种轻松的心情,觉得这件事很难办,还得要多问一问。
“择要而书,当然是指军务方面。”
“军务重要,人亦重要;恂郡王、平郡王、年制军,还有岳钟琪他们,平时言行如何?请你秉笔直书,不须丝毫瞻顾。”文觉又说:“如果你觉得连我都不宜知道,不妨密封了交给我,可以直达天听。”
“那不成了封奏了吗?这怕与体制不符。”
“那有什么关系,儒生伏阙上书,尚无不可;何况你也是朝廷的职官。”
听他这么说,李绅只好唯唯称是。想想已无话可说;便起身告辞。这时李果的毛病,自是霍然而愈,陪着李绅,仍旧坐黑车回到客栈;下车一看,才知道早就万家灯火了。
“怎么样?”在车中一直不便开口的李果,急于想知道结果。
李绅不作声,脸色非常难看;又青又黄,阴晴不定,仿佛受了极大的刺激似地。
“怎么回事?莫非我倒没有受寒致病,你是真的病了?”
“不是。”
“来!喝碗热茶,慢慢来说。”
一碗热茶下肚,李绅觉得舒服了些,坐下来叹口气说:“我真为难!为难极了!”
“他对你提出了什么难以办到的要求?”
“要我出卖居停。”
李果大惊,楞了好一会才说:“何出此言?”
于是李绅从头谈起;说到文觉表示“秉笔直书,无所瞻顾”;甚至可用“封奏”的方式,那就不必李绅多说,李果也能知道,文觉是在暗示他上“弹章”。
“客山先生,”李绅摊开双手问道:“我该怎么办?”
不用说,如能符合文觉的暗示,不独李煦的前程可保;他自己亦是富贵在望。但这是卖主求荣;李果毫不考虑地答说:“文觉说得不错,秉笔直书!”
李绅一时没有会过意来;只茫然地望着他,无从再表示任何意见。
“我想,”李果又说:“为今之计,也只有还以正直。至于令叔之事,唯有另作谋画了。”
听得这话,李绅才明白他的意思;不由得眉头一松;但想到李煦,双眉立刻又拧成一个结。
“家叔那面,实在不好交代。”
李果报以一句苏州话:“‘船到桥门自会直。’”
※※※
虽说“秉笔直书”、“还以正直”,下笔时却有荆天棘地,寸步难行之感。
三天工夫只写了五、六百字;李绅几次想搁笔,将已写成的两张稿纸烧掉,托李果跟文觉去说一声:“敬谢不敏”;但终以想到李煦的前程,存着万一之想,不能不勉为其难。
所苦的是勉亦难为!第四天只字未下,自困在愁城中简直要发疯;只得将笔一丢,出去透透气再说。
刚出大门,只见三匹马驰到门前,定睛一看,不由得愁闷一解;原来是李果、张五,带着小厮福山,特意从京里来访。
但他很快地发觉,客人的脸色凝重;显然的,此来是有事要谈——当然也不会是什么好事。
“写得如何?”李果一坐定下来,便“查问”功课。
“惭愧!”李绅低下头去:“简直没法儿谈了。”
“怎么?至今不曾动笔?”
“笔是动了,千钧之重。”李绅答说:“处处窒碍,字字棘手。”
“这么难?”
“难!难!说实话对不起恂郡王;不说实话,人家不会满意。”李绅又说:“还以正直,话是不错;无奈直道难行。”
李果不答他的话,转脸向张五问了一句:“怎么样?”
“从长计议。”张五看着李绅说:“昨天晚上,文觉又到天宁寺来找我,话说得很露骨。意思是,如果你能告恂郡王一状,什么事都好办。否则——。”
否则如何呢?李绅问都不敢问;只用一双失神的眼睛,看着张五。
“这件事弄拧了!”李果接口:“你当然不能出卖恂郡王;要想文觉满意,已是决不能了!那篇东西既然难以着笔,你干脆把他丢开;心思用在另筹别法上面,还有用些。”
听得这话,李绅像从心头移去一块巨石,长长地透口气,将那两张稿纸扯得粉碎,丢在字纸篓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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