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来是李绅!恂郡王大踏步而下;一面走,一面问:“怎么摔的?摔伤了那儿没有?”
李绅头上摔起一个疱,膝盖也很疼;勉强站直了叫一声:“王爷!”还待蹲身请安,已让恂郡王一把搀扶住。
“还讲这些虚套干什么?”他向左右吩咐:“快把李老爷搀进去;看蒙古大夫在不在?”
内务府上驷院额定“蒙古医师长三员、副长两员,”通称“蒙古大夫”。大将军出征时,挑了两个好的跟着走,这一次跟回来一个。虽说蒙古大夫只管医马;但连人带马摔倒了,不能只管马,不管人,所以蒙古大夫都擅伤科,尤长于接骨。所以一传即来,首先给李绅四肢骨节捏了一遍;确定并未折骨,额上的那个疱算不了什么事,敷上秘制消肿止痛的药,李绅的痛楚,立刻就减轻了。
“怎么样?缙之!”恂郡王问说。
“好得多了。”说着,李绅便要站起来。
“不必拘礼,你就靠在那儿好了。”
亲藩的仪制尊贵,那怕一品大臣,都是站着回话,命坐也不过一张矮凳;李绅这时是靠在一张软榻上,说起来是逾分。不过此刻情形特殊,李绅也就不再固辞;但仍旧站起身来道了谢,方又坐下。
“何以好几天不来?如今岂止一日三秋?几乎一日一沧桑。你刚才叫我‘王爷’,受之有愧了。”
“在李绅心目中,王爷还是王爷。”李绅很郑重地答说:“皎皎此心,始终如一。”
他是因为有受文觉胁迫这回事,不自觉地起了自誓效忠之心。恂郡王却不解其故,亲密幕僚,相处有素;忽而有此一番表白,似乎突兀。当然,他还是感动的。
“我知道。缙之!”恂郡王迟疑了好一会说:“我是决不会再回西边了!你似乎应该早自为计。我觉得愧对你的是,不但不能帮你的忙,而且不便帮你的忙。”
最后一句话,大有深意;李绅个人并不期望恂郡王还能提掖,但却不能不探索“不便”的缘故。
他还在沉吟时,恂郡王已作了解释:“现在逻卒很多,在访查谁是跟八爷、九爷、我;说不定还有十爷常有往来。我如果替你说话,不就坐实了你是我的人?‘爱之适足以害之’;正此之谓。”
一听这话,李绅冷了半截。他是如此;李煦又何尝不是如此?
不过,他还不肯死心,“王爷不是跟十三爷很好吗?”他试探着问。
“‘很好’之前,要加‘先前’二字。”恂郡王抬眼问道:“你是要让我跟他说什么?”
“是!”李绅硬着头皮说:“家叔、苏州织造李煦;求王爷栽培。”
“他怎么了?”
“听说有挪动的消息。”
“不会吧!”恂郡王将信将疑地,“这会儿那里有工夫去管织造调差?”
“消息不假。是因为有人在谋这个差使。”
“谁啊?”
“胡凤翚。”李绅又说:“也是年亮工的妹夫。”
原来是年羹尧的至戚跟李煦过不去!恂郡王正在考虑时;只见门帘启处,溜进来恂郡王的一个贴身小厮;疾趋至主人面前,轻声说道:“八爷来了!”
李绅一听,便即站了起来,预备回避;但行动不便,差点又摔倒,恂郡王因为李绅刚表白过,越发信任;便说:“不要紧!你在套间待一会好了。”
李绅回避是为了礼节,不是为了不便与闻机密——恂郡王对他,早就没有秘密可言;因此李绅答应一声,立即转入套间;一墙之隔,外面的声音,自然清清楚楚。
“我是特意来告诉你一声儿,”他听得胤祀在说:“我打算跟他说,把我的王爵还了他。”
“八哥!”恂郡王是有些着急的声音,“这又何必?又让他骂你一顿,说你不识抬举,算了,算了!别自己找麻烦吧!”
“麻烦是他在找,怨不着别人,”胤祀冷笑道:“你还当我能当一辈子亲王吗?与其等他来削我的爵;倒不如我自己识趣的好。”
谈到这里,忽然声息全无;李绅纳闷不过,悄悄掩到门边,从缝隙中向外张望;只见满面于思的两兄弟愁颜相向,都是有着满怀的话,却不知说那句好的神情。
“唉!”胤祀叹口气,“老九说得不错,时机稍纵即逝,都怪我在紧要关头上,优柔寡断!”说完,自己抽了自己一个嘴巴,连声自责:“该死,该死!”
李绅倒吓一跳;再看恂郡王,只是平静地说:“八哥,事情过去了。徒悔无益。再说,我本心也不希望如此。你总记得阿玛的话吧?”
先帝在位六十一年,训谕极多;胤祀便问:“你是指那一次?”
“第一回废东宫的那一次。”
胤祀当然记得,那一次是先帝一生唯一的一次失去常度的激动,十五年前,在巡幸途中;一生下来就被立为太子的二阿哥胤礽,深夜窥探黄幄,竟有篡弑的痕迹,先帝惊痛莫名;第二天召集大臣,细数胤礽的悖乱荒逆,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;想到自己一手整顿的天下,将毁在不肖之子手中,且哭且诉,一时摧肝裂胆般震动,竟致仆倒在地。
废了太子,大位自然有皇子觊觎;先帝目击诸子各怀私意,邀结党援,痛心之极,曾经引用战国策上的故事,说他死后,大家会把他的尸首丢在干清宫不管,束甲相攻,争夺皇位。恂郡王所指的就是这件事。
胤祀回忆过去,想到眼前,忽而万念俱灰,忽而血脉偾张,那股排荡冲涌之气,要费好大的克制功夫,才能勉强压服。
“我也知道阿玛的话,决不能不听;可是,那口气咽不下。太便宜他了。”
若说当今皇帝太便宜,那么最吃亏的自是恂郡王。他最不愿谈这一点;最希望的是,根本想不到这一点。为了急于要找件事去移转他的思绪,将记忆极新的一个人提出来谈。
“听说胡凤翚想当苏州织造。八哥,你听说了没有?”
听得这话,套间中的李绅屏住呼吸,侧着耳朵听;只听胤祀平静地说:“听说了。不过不是胡凤翚自己想当织造。”
“莫非有人要他去当?”恂郡王问的,恰是李绅心里要说的话。
“是的。”
“谁呢?”
“你想还有谁?”
难道是皇帝?李绅这样在想;耳中飘来恂郡王的一句话:“那是什么用意呢?”
“那还不容易明白?”胤祀冷笑了一声。
“是去做他的耳目?”
“岂止做耳目!是去做鹰犬。第一个要对付的是我。”
“这是怎么说?”恂郡王不解地问,“要对付你,跟派人到江南,有何关系?”
“查我扈驾南巡干了些什么?不过,胡凤翚未见得会听他的话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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