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姨娘还在斟酌称呼;阿筠倒已经开口了,“管她叫朱二婶?”她问。
“对了!”四姨娘异常欣慰,“你连这些规矩都懂,我就放心了。阿筠,你只记住,如今是遭难投奔人家,求人家帮忙照应;不比在家里,有丫头老妈伺候,凡是自己能做的自己做,别麻烦人家。”
“我知道。也许我还帮着她做事呢!”
“一点不错!你就当朱二婶是你婶儿就对了。”
“那,”阿筠问说:“四姨给我的东西要不要交给朱二婶?”
“这——,”四姨娘想了一下说:“你鼎叔叔会跟人家交代。”
十一
“鼎大爷,”朱二嫂不胜惊讶,但也很沉得住气,“都快四更天了,你来一定有急事。”说到这里才发觉烛火照不到的阴影中还有个人,“这个小姑娘是谁啊?”
李鼎将阿筠一拉,让她进入光晕中,“叫人啊!”他说。
“朱二婶!”阿筠的身子在发抖,声音却很清楚。
“不敢当!”朱二嫂一面拉着她的手,一面问李鼎:“是鼎大爷的小姐?”
“是我的侄女儿,小名阿筠。”李鼎答说:“我就是为了她来的。朱二嫂,能不能请你把她带回无锡;在你那里住一阵子?”
“当然!”朱二嫂迟疑了一下说:“只怕筠官住不惯。”
“不会的。”阿筠抢着回答说,“到了朱二婶那里,我会当作自己的家一样。”
显然的,她曾受过大人的教导,“只要你住得惯,在我那里多少日子都可以。”
“谢谢朱二婶!”穿着宽大长袍,装束似男孩的阿筠,蹲下身去,垂着手请了个安。
朱二嫂知道,这是旗人很隆重的礼节,她的感受不仅止于不安,而是酸楚——娇生惯养的大家小姐,一旦落难,就会这样子做低服小,尤其是这么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孩,不论是在豪门富户,或者蓬门荜窦,都会被父母视如掌上明珠,而竟不能不深宵出奔,踏上崎岖世途,要处处委屈自己,看人脸嘴了。世上那里还有比这再令人痛心之事?
当然,李鼎的感受尤为深刻;但他有比眼前情景更可悲的心事,所以能硬一硬心肠,说他要说的话。
“朱二嫂,”他压低了声音说:“有点东西,我交给你,请你替她收着,如果到了要变卖的时候,你也只管作主好了。”
“喔,鼎大爷!”朱二嫂急忙答说:“责任太重,我可担不起。”
“不必你担责任;什么责任也没有。请你就当你自己的东西那么收藏好了。”李鼎又说:“阿筠很懂事,自己不会说出去的。”
朱二嫂料知推辞不掉,答一声:“是!”随又问说:“倒是些什么东西啊?”
于是李鼎提过一个布包裹,解开来看,里面除了一具黄杨木嵌花的镜箱;一些福建漆套盒、七巧板之类的玩具,与一个书包以外,还有一个布制填木棉的娃娃。
“这个布娃娃里面,”李鼎悄声说道:“有十二粒东珠。”
“东珠?”朱二嫂从未听说过这两个字。
“就是珍珠,出在关东;比普通的珠子大得太大了,几时你拆开来看了就知道。”李鼎又说:“这玩意,平常人家是没有的。”
岂仅平常人家没有,就在宫廷,也是珍物;李鼎怕说得太贵重了,朱二嫂会更觉得担不起责任,所以还是将话冲淡了。即令如此,朱二嫂已有惶恐之感,“我也不必打开来看!”她说:“原样不动锁在箱子里。”
李鼎不置可否;停了一下说:“阿筠,把你的胳膊让朱二嫂摸一摸。”
阿筠立即伸出手臂,交替着往肘弯以上那一段指一指;朱二嫂便隔着她的衣袖捏了一把,入手发觉臂上是一道一道的紧箍,不由得奇怪。
阿筠不待她问出来,已将衣袖往上捋去;嫩藕也似的上臂,箍着五副蒜条金的镯子;另一臂上,也是如此,一共十副。
“不是这样,骗不过守门的。”李鼎说道:“朱二嫂,这些东西你慢慢变了价花……”
“不会的!”朱二嫂抢着说:“过几天,事情平定了,还是让筠官原样带回去。”
“但愿如此!不过万一事由儿不顺,朱二嫂,请你记着我这会儿的话,不必顾忌。”
“不!”朱二嫂使劲摇头,“一个小姑娘能有多少花费,我还供养得起。”
“可是得累你照料。大恩不言谢,我也不必多说什么!”李鼎蹲下身子握着阿筠的手,面对面地向她说:“鼎叔要走了!阿筠,你要听朱二婶的话,别淘气!”
“嗯,我知道。”
“你别想家;朱二婶家跟自己的家一样。”
“嗯!”阿筠答说:“家里也别想念我。我在朱二婶那里会很乖,很听话。”
“这才好!”李鼎问道:“你忘了什么事,或者有什么话要我替你带回去?你慢慢想!”
阿筠偏着脑袋想了一会说:“告诉玉桂,小花老爱一个人躲了起来,吃饭别忘了找它。”
“小花是一只小猫不是?”朱二嫂插嘴问说。
“是啊!”
“那,”朱二嫂说:“明儿个鼎大爷能不能派人把小花送了来?”
“好!我想法子叫人送来。”李鼎站起身来说:“阿筠,我要走了!得空我会到无锡来看你。”他的声音已有些哽咽了。
阿筠不作声,看李鼎的身影消失在门外,顿有一种孤独的恐怖,“哇”地一声哭了出来;却又赶紧掩着嘴,含着泪水的两眼看着朱二嫂,是那种怕是闯了祸,唯恐朱二嫂生气的神色。
朱二嫂赶紧一把搂住,低下头去偎着她的脸说:“别哭!哭肿了眼睛不好看;里面还有人等着看你这个小美人儿呢!”
筠官也是争强好胜的性情,一听她这话,立刻觉得眼泪容易忍住了;从袖子里去掏手绢,想起臂上的金镯子,便即问道:“朱二婶,把这些镯子取下来吧?”
“箍得难受是不是?乖,你再忍一会,回头替你取下来。”说着,从她手里取过雪白的绢帕,为她拭去泪痕。
“来了小客人了!”
是彩云的声音,还有顾四娘。她们因为怕李鼎跟朱二嫂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话说,特意避而不出;李鼎既走,急于要来看看筠官是什么样子,双双擎着烛台走了来。店堂里一时烛影烨烨,笑语盈盈,将刚才那种凄清的气氛一扫而空。
筠官先有些羞怯,但想起四姨娘教导她的话:“总要大方,才像个大人家的小姐。见了人千万别畏畏缩缩地,一股小家子气。”顿时将胸挺了起来,依从朱二嫂的指点叫“赵二婶”、“顾四婶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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