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长得好俊!”顾四娘问:“今年几岁?”
“九岁。”
“倒像十一、二岁。”顾四娘停了一下说:“在我这里总还要住两天,别嫌脏。”
“顾四娘,你太客气了。”
“不是客气,是实话。大家怕都饿了,我去弄点儿点心来吃。”
顾四娘一走,便是彩云跟筠官打交道了;“你猜我打那儿来的?”她问。
听她微微带怯的京东口音,布裙中扎脚棉袴,又梳了个“喜鹊尾巴”的发髻,筠官就知道了,“赵二婶,必是打京里来的。”她问:“我猜着了没有?”
“一猜就着。我不但打京里来,还见过你缙二叔。”
“啊!原来赵二婶认得我缙二叔!”筠官顿感亲切,一双眼睛张得很大,又惊又喜地,“缙二叔的精神好不好?”
“看样子还不错。”彩云又说:“他也跟我提过,说有这么一个极聪明的侄女儿;现在才知道他说得不全。”
“怎么呢?”
“他应该说又聪明又漂亮。”
筠官矜持地笑了;“赵二婶,”她问:“你见过我家的李师爷没有?”
彩云看了朱二嫂一眼,点点头说:“见过。”
“我想一定也见过。缙二叔在京里,自然会去找李师爷。”
“对了!他们差不多每天都在一起。”接着,彩云便就她跟李绅、李果在一起盘桓,拣可以谈的情形,拉拉杂杂地说了些。
谈到中途,顾四娘带着丫头端出点心来,是蓑衣饼与酒酿圆子;三大一小,团团坐下,都劝筠官多吃。她确是很饿了,但从小养成的规矩,那怕饿得眼冒金星,也决不能露出馋相来,吃了半饭碗圆子,一角蓑衣饼,才得五分饱,便摇摇头敛手了。
“再吃一点儿!”朱二嫂知道她没有饱:“筠官,把剩下的圆子吃了吧!那也是惜福。”
一说到这话,便带着些教训的意味;筠官赶紧答一声:“是!”重新拿起羹匙,舀着圆子,慢慢送入口中。
“到底是大户人家,真懂规矩。”顾四娘赞叹着说。
“尤其旗下人家,规矩更重。”彩云向顾四娘说:“四嫂子,你看出来没有,旗下人家的姑娘,像男孩子。”
“是的。看得出来。”
“筠官,你听见没有?”朱二嫂说:“像男孩子你就得刚强一点儿;什么都别怕。”
“是!跟着朱二婶,我不怕。”
“你瞧!”彩云笑道:“一张小嘴多伶俐?”她心中一动,不暇思索地说:“筠官,我带你到京里,去看你缙二叔。你看好不好?”
筠官不作声,却拿眼看着朱二嫂;是问她该怎么回答的意思。
“你也想得太远了!”朱二嫂看着彩云说:“这会儿还谈不到此,也许过两天就回去了呢?”
“是啊!”顾四娘也说:“织造李大人一向厚道,人缘也好;想来不应该有什么抄家的大祸。”
听得最后一句,阿筠倏地抬脸,眼中有莫名的惊恐;家里虽遭了那样严重的禁制,但那哄着她,安慰她,从没有人在她面前说过“抄家”二字;现在她知道了,原来这就是快抄家的样子了!想起曾祖母讲过的好些抄家的故事,谁被关了起来,饱受凌辱;谁被逼得上了吊?自己吓自己,脸都黄了。
朱二嫂颇为不安,急忙向顾四娘使个眼色,“决不会有那样的事!”她说:“天都快亮了,赶紧睡吧。”
于是彩云帮着将阿筠的一副铺盖提了进来;大概是因为国丧的缘故,素色细布的被面,被里与褥子,还有一床罗刹国来的呢毡。
“跟你睡吧!”朱二嫂说。
原来她们俩住一间客房,一大一小两张床;朱二嫂半主半客的身份,自然将大床让给彩云睡;阿筠理当与彩云一床。
“好啊!”彩云欣然答应;为阿筠叠好被筒,又为她脱衣服,这时朱二嫂才想起缠在她臂上的蒜条金。
“彩云,”朱二嫂说:“筠官胳膊上有东西,你替她取下来吧!”
“原来是这些东西!”彩云将卸下来的十只金镯子交给了朱二嫂,心里在想,自己说要带她去见李绅,这话可能说得不合时宜,挡了朱二嫂的财路。
不过,她倒是真喜欢阿筠;朱二嫂听她们上了床还一直小声在交谈;时而还有阿筠的笑声。她心里在想,彩云跟阿筠投缘,或多或少是由于李绅的缘故,有那些金珠伴随着阿筠,自己的责任甚重;能让彩云带着她去投奔李绅,其实不失为一个妥当的办法。
当然,这都要看李家到底是不是遭了祸;遭了多大的祸,才能定规。
※※※
情势是越来越严重了。交代一直办不清;三十年织造,几度巡盐,几千万银子从李煦手里经过;盘库查帐,岂是三五天可了之事?
“交代一天不清,旭公,只好委屈你一天。”藩司李世仁是只笑面虎,满脸歉咎地说:“上头的严命,真正叫没法子!”
所谓“上头”是指查弼纳;他跟年羹尧至交,而年羹尧如今正鸿运当头;有此极硬的靠山,行事过分些,亦自不妨。这一层,饱经世故的李煦,自然明白;被软禁在乌林达家,并无怨言。
“可是,宗兄,”李煦说道:“妻孥何罪?能不能高抬贵手,放松一步?”
“言重,言重!旭公,我实在已尽了力,但也碰了钉子。”李世仁说:“为了在那个丫头家抄出一箱首饰,连王副将、蔡大令都受了处分;严谕门禁格外加严。真正叫没法子!”
李煦叹口气,眼泪往肚子里咽。特为遣来伺候的福珍,看在眼里,好不伤心;等李世仁走了,悄悄说道:“老爷,要不要找大爷来谈谈?”
“行吗?”
原来李煦不但被软禁,而且禁止接见家属;但福珍却找到一条路子,由抚标派来看守的一棚兵,由三名把总轮流值班,其中一名朱把总每见福珍进出,必定找个藉口,留住她说几句话。福珍长得不好看,但为人热心诚恳,只要跟她谈过一两次,就会乐于亲近;即由于有这么一点点情分,便有了可乘之机。
“行不行还不敢说,我去试试看。”
其时日色将西,已到了晚饭时分;福珍将为李煦所预备的蛏干炖肉,盛了一大碗,悄悄到了门房,饭还未开,七八个官兵正在闲谈,看到福珍,自然是朱把总第一个起来招呼。
“给各位添菜。”她将一碗肉摆在方桌上,“不够我再盛一碗来。”
“够了,够了,多谢,多谢!”
“谢倒不用谢!不值钱的东西。不过,我有件小事,拜托总爷。”
“说吧!”
“能不能请到外面来谈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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