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知过了多少时候,突然发觉阿筠有呻吟之声;探手一摸,额上滚烫,果然受凉致病了。
真是命中磨蝎!彩云满心烦躁,真想哭一场才痛快。坐起身来,只觉浑身乏力,懒得动,懒得想,只有个赌气的念头,倒要看看还有什么倒霉的事?
这样坐了好一会,情绪稍为平定了些,才挣扎着下了床;剔亮油灯一看,阿筠昏昏沉沉地,口中呓语,烧得神智不清了。
这一下,彩云可真是受惊了。看样子会惊风,片刻都耽误不得;幸好,天色已经微明,硬着头皮去叩胡三奶奶的房门,由她传出话去,请扬州有名的儿科洪郎中,派轿子等着接了来。
“春温!”洪郎中仿佛有些困扰,“脉中有七情内伤之象;小姑娘不应该这样啊!”
“这个小姑娘与众不同,洪先生。”胡三奶奶问说:“要多少日子才得好?”
“病来如山倒,病去如抽丝。这个小姑娘既然与众不同,将来调养的时候,总要让她心境宽舒,好得才快。”
胡三奶奶与彩云对看了一眼。这样默不作声,便表示承认诊断正确;洪郎中用药就更有把握了。
果然,一帖药服过“二煎”,烧就减了;胡三奶奶因为阿筠是在她家得的病,所以比彩云更为着急,此时方得松口气,放了一半的心。
“怎么办?”她问彩云,“总得让她养好了才能走。”
“是啊!”
“那么你呢?”胡三奶奶说:“耐着性子住下来吧!天也快热了;明天我叫女裁缝来,替你跟筠官做单夹衣服。”
“二姊!”彩云叫了这一声;脸上有为难的神气。
“你是想回去?”
“是!”彩云如释重负,“我到南边来好几个月了。”
“我知道!妹夫的事也要紧;不过,筠官怎么办呢?”
“我想托给大姊。”
胡三奶奶想了一下说:“也只好这样!”
于是派人去请了朱二嫂来;细说经过——当然先要说胡掌柜从苏州带回来的消息。朱二嫂一面听,一面嗟叹不绝;听完只是皱着眉摇头。
“大姊,”胡三奶奶忍不住催问:“你看怎么样呢?”
“这也不知道。汪太太那里还在其次;我怕筠官舍不得三妹。她也可怜!想四姨娘想不到;又去了一个她亲热的人。”
这一说,彩云的心立刻就软了。胡三奶奶记起洪郎中的话,大生戒心;也变了主意,希望彩云留下来,只是说不出口;到底人家丈夫还在狱中。
“唉!”彩云叹口气,“有什么法子呢?”
这是无可奈何,不能不留下来的表示。朱二嫂自不免歉疚;想了一下说道:“你虽不能回京,事情还是要办。张五爷我知道的,为人很热心;不过年纪轻,凡事看得不在乎,得要有人盯着,才会上劲。我看,你不如写封信给缙二爷,好好托他一托。”
“对了!”胡三奶奶接口说道:“信写好了,托便人带去;这里便人很多。”
“看看再说。我已经告诉我弟弟了,让他去找张五爷;上次来信,说过了端午就有消息,也快了。”
结果还是托镖局的帐房写了一封信,由胡掌柜托漕船带到通州,递交李绅;彩云定下心来,细心照料阿筠的重病。当然也关心着苏州李家的情形;信息时好时坏,传闻不一。直到朱二嫂回无锡,抽空去了一趟苏州,才有比较确实的消息带回来。
“李大人是搬出来了;房子空在那里,说是要改成行宫,又说要赏给什么年大将军。李大人住的房子,本来是织造衙门不用的一间库房,笼笼统统一大间,用布帘子隔一隔,带着几位姨太太住;一举一动,瞒不过人,只要谁不小心说错一句话,马上就是一场是非。尤其是二姨太太,吵得更凶!”
“唉!”彩云叹口气,“这种日子,也亏李大人过得下去。鼎大爷呢?”
“他在外面住。只有他身子是自由的;可是比不自由更苦,里里外外都要他照应。”
“他一个人,又是大少爷出身,怎么照应得过来呢?”
“有是有人帮他,一个是李师爷;还有个人,你们可想不到了。”
“谁?”
“是个姑子;三十出头,长得很不坏。”
“真的?”彩云与胡三奶奶不约而同地问说。
“怎么不真?是鼎大爷自己告诉我的。”
“他怎么说?”彩云问。
“大姊,”胡三奶奶也问:“你是怎么看见的呢?”
“我找我表姊打听到了鼎大爷的住处;一去,看见有个三十岁的堂客,白净面皮,一双水汪汪的杏儿眼;穿的是旗袍,头上可不像旗人梳的‘燕尾’,是把头发束在顶上,用一顶青缎软帽罩住。这副打扮特别,我就没有敢招呼,鼎大爷也不说;到后来我到底忍不住了,开口问起,他才说是雨珠庵的当家师太。”
“叫什么名字?”胡三奶奶问。
“不知道。”朱二嫂答说:“我不好意思问。”
“怎么?”彩云不胜诧异地问:“姑子也能住在鼎大爷那里?”
“自然是有交情的。江南——。”
朱二嫂将江南原有这些风流尼姑的风俗,约略跟彩云说了些。但也表示,像这样“移樽就教”的事,实在罕见。
“她倒不怕人说她不守清规?”彩云觉得不可思议,“那胆子也真够大了。”
“筠官呢?”胡三奶奶说:“既然鼎大爷本人没事,内里又有人了;倒不如把筠官送了回去。”
“我也是这么说,鼎大爷说不行!人家到底是出家人;再说称呼也很为难。”朱二嫂紧接着说:“其实,一半也是为了那十二粒珠子,有个地方寄放。我跟他说,人家胡掌柜担了极大的干系,他说他也知道,不过不要紧,因为除他跟四姨娘以外,没有第三个知道这回事。又说:等筠官病好能上路了,把她送到曹家,他也赞成。反正一切都让咱们商量着办;就是不能送回苏州。我看——。”
朱二嫂不但把话顿住,而且面有忧色;彩云与胡三奶奶自然都要追问缘故。
“我也是瞎猜,但愿没有这种事。”朱二嫂用低沉的声音说:“鼎大爷变了样儿了,不管神气,说话,都像四、五十岁的人。每一开口,就说做人无味;又说把人情事故看透了,只为上有老亲,不能不过一天,算一天。你们倒想,他这话是什么意思?”
“莫非是想走一条拙路?”胡三奶奶问。
“恐怕是这样!如果李大人真有点儿什么,说不定他就会跟鼎大奶奶一样。”彩云重重地叹口气,“他家就是鼎大奶奶死坏了!真正冤孽!”
鼎大奶奶的故事,胡三奶奶全不明白;朱二嫂略有所知;唯独彩云听李绅细细谈过——当然,替李煦有些遮掩的话;但瞒不过明眼人。这异姓三姊妹跟李家已是休戚相关的情分;彩云也就无所忌讳,将整个经过都说了给胡三奶奶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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