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楼梦断:曹雪芹家的故事_高阳【4册完结】(218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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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但是,太后实在没有鼓励小儿子去夺位的意思,她只是宁愿留下“母妃”的身分,以便恂郡王能够奉迎她到王府去供养。经过这一次伦常剧变,她觉得她是天下隐痛最深的人;唯一使她觉得尘世犹有一丝可恋之处,就是跟她所钟爱的小儿子住在一起。

  因为如此,她全没有想到皇帝的“小人之心”;只当在先帝奉安之前,派他去看守景陵,只是临时的差使。那知四月初九奉安大典已毕,皇帝仍旧命恂郡王住在汤山守陵;而且派内务府营造司的官员,到汤山相度地势,起造王府,竟是要将恂郡王永远软禁在那里了。

  太后获知这个消息,无异斩断了她最后的一线生机;也斩断了他跟皇帝最后的一线亲情。

  于是太后开始绝粒,但只经过一日一夜的工夫,就不能不在宫眷涕泣求劝之下,恢复进食。当然,名为保护,实是防范的措施,也格外周密了。太后这时方始省悟,生趣虽绝,死也不容易;不管用那一种方法自裁,必定有许多宫女与太监,会因为防护不周而为皇帝所处死。

  就因为太后不忍连累侍从,因而放弃了自裁的念头;那知有一天皇帝进见,母子间为了恂郡王,言语失和,太后在愤郁难宣的激动中,突然冲向殿中合抱不交的楠木柱子,一头撞了上去,顿时血染白发。皇帝惊愕莫名,事起不测,连自己亲自在场都无法拦救,当然也不能课任何人以责任。太后终于自然而然找到了一个可以自裁,而不致贻累侍从的法子。

  这是午间的事。皇帝一面召医急救;一面遣派一朱一吴两侍卫,急驰汤山,宣召恂郡王来送终。那知汤山警戒森严,负责看守恂郡王的副将李如柏,因为这两名侍卫,并无足够的证明文件,派人将他们扣押了起来;太后这天半夜里咽气,始终没有能见到她最钟爱的小儿子。

  谈到这里,胡掌柜跟胡三奶奶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先后回来覆命;还抄来了一份大行皇太后的遗诏;胡掌柜看了一遍,幸喜没有他识不得的字;意思大致也懂,于是边念边讲:“‘予自幼承侍圣祖仁皇帝,夙夜兢业,勤修坤职,将五十年。不幸龙驭上宾,予欲相从冥汉。’这是说,老皇驾崩的时候,太后就想要殉葬的。”

  “那是因为恂郡王没有当上皇帝。”彩云说道:“不然不会起这个念头。”

  “一点不错!”胡三奶奶问她丈夫:“太后不想活了,皇上当然要劝?”

  “对了!正是这么说。”胡掌柜又念:“‘今皇帝再三劝阻,以为老身若是如此,伊更无所瞻依。涕泣衔哀,情词恳切;予念圣祖付托之重,丕基是绍,勉慰其心,遂违予志。后诸王大臣按引旧典,恭上万年册宝,予以圣祖山陵未毕,却之再三,实出至诚,非故为推诿也。’”

  “姊夫!”彩云问道:“这一段话,是不是谈给太后上尊号的事。”

  “是啊!太后的意思是,老皇还不曾下葬,所以不肯受尊号,并不是故意推托。”

  “这段话多说了的。”胡三奶奶说:“越描越黑。看看下文还说些什么?”

  “下面就是官样文章了:‘今皇帝视膳问安,未间晨夕,备物尽志,诚切谆笃;皇后奉事勤恪,礼仪兼至:诸王皆学业精进,侍绕膝前,予哀感之怀,藉为宽释。奈年齿逾迈,难挽予寿,六十有四,复得奉圣祖仁皇帝左右,夫亦何恨?’”胡掌柜往下看了一会说:“就这样了!”

  “没有说她是怎么死的?”彩云意有不足的问。

  “你问得多傻!”胡三奶奶接口说道:“莫非太后还能说缘故;就说了,别人也不能写下来啊!”

  骨肉伦常,而且是天地间亲无可亲的母子,竟有这样的惨祸,实在是件令人难信的事;所以仅管胡掌柜说得有枝有叶,入情入理,而彩云总觉得有不可思议之感,回想着胡掌柜的话,突然发现,事有蹊跷,心头疑云大起。

  “姊夫,”她问:“报丧的官儿,也不过刚刚才到,你是从那里听来的,这么详细的新闻?”

  “对啊!”胡三奶奶也说:“别是瞎编出来的吧?”

  “这有个缘故;我先也奇怪,问明白了才知道。我讲给你们听——。”

  胡掌柜补叙消息的来源;这天一早出了扬州南门,顺道去访一个朋友,这个朋友开着一家信局,胡掌柜的原意是看看有没有客商或者走镖在外的伙计,寄了信来;巧得很,就当他刚坐定,还在寒暄之际,京里的信差到了。信局的掌柜也听得风声,说宫中出了大事;问起信差,才知其详。

  “我告诉你们的那些新闻,就是从信差那里听来的。我问他:官场里都还没有消息,你老兄怎么倒原原本本都知道了?”

  “是啊!就是这话。”彩云问道:“那位信差怎么说?”

  “他说,他住北京地安门外,街坊多的是太监;路口有家茶馆,也是太监日常聚会的地方。太监最爱谈是非;而且多说当今皇上刻薄,所以宫里有什么新闻总是大谈特谈,不肯替皇上留点口德。他太后撞柱子当天晚上就知道了这件事;第三天出京之前,连恂郡王没有能送终的情形也知道了。至于官场的消息来得晚,那是因为遗诏发得迟。太后又不是寿终正寝,不会留下遗嘱;这道遗诏怎么说法,得要好好儿琢磨;然后送到礼部去办公文,分行各省。这么一耽误,起码要晚四、五天。”

  “原来这样子!”彩云的疑团消释了,“不过看样子,太监都恨皇上刻薄,免不了加枝添叶,说得太过分。”

  “就不过分也够了。”胡掌柜说:“这样的皇上,什么事都做得出来。我看李家的祸是免不了的了!咱们在这里,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。”

  这是说,彩云应该仍按原定计划,送阿筠到曹家。她点点头说声:“是!仍旧后天走。”

  “你再看看,”胡掌柜对妻子说:“行李、路菜什么的,都妥当了没有?”

  “行李早收拾好了;路菜,天热不能带。啊!”胡三奶奶突然想起,“如今要穿太后的孝,在家不妨马虎;出门在路上可不行了。”

  于是胡三奶奶赶紧又叫了女裁缝来,替彩云与阿筠,做了白竹布的孝衣;又亲自上街替彩云买了一副白银的插戴,将她头上的金玉首饰,换了下来。

  ※※※

  “这一分手,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?”胡三奶奶离愁满面地说。

  “其实见面也不难。”彩云答说:“姊夫一年总要走一两个来回,沿路的镖局都是同行,不愁没有照应。到明年春天,或是我来;或是二姊进京,好好逛它一逛。”

  “说真的,”朱二嫂兴味盎然地接口:“都说‘天子脚下’,气派怎么样不同。我倒也进京去见识见识。”

  “那好啊!咱们今天就定规了它。”

  于是细订来年之约。未来的良会,冲淡了眼前的别恨;把杯深谈,到得二更天,胡掌柜进来说道:“请早点安置吧!夏天赶路是一早一晚;明天五更天就得下船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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