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哟!”柱子也想起来了,“六月初四不是大奶奶的忌辰吗?”
原来如此!彩云心里明白,却不便表现得过分关切,静静看李鼎说些什么?
“三年了!”他失声说道:“这三年可真长啊!”
“大爷!”柱子问道:“大奶奶的忌辰,往年都‘摆供’;今年怎么办?”
“今年只好马虎点儿了。”李鼎走进屋去,又拿了块碎银子出来,“香烛锡箔是不能少的;此外看大奶奶平时爱吃什么,你瞧着办吧!”
柱子凝神想了一下,点点头说:“我有主意了。”
“也真巧!”李鼎不胜感慨地,“就是今天忽然想起来,有点东西不能留下来要取回来;偏偏就遇到她忌辰。如果不是问一声,还真错过了呢!”
“听说大奶奶很能干,也很贤慧。府上这一场灾难,若是有她在世,情形一定会好得多。”
“若是有她在世,根本就不会有这一场灾难。”李鼎一面说,一面已移动脚步:“上轿吧!”
在轿子里,彩云不断在想李鼎的那句话。如果大奶奶不是含羞自尽,家丑就可以遮盖得过去;老太太不致于受刺激,“老皇”不会生李煦的气,仍如往常看顾,派个把好差使,让他弥补了亏空,又何致于会落得如此凄凉的下场?李鼎的那句话,是不是应该这样解释呢?倘或不是,另外又能有什么说法?
念头没有转完,轿子已经停了下来;深巷中一带高大围墙,中间有道小门,门口两个人,一个穿号褂子,戴一顶光秃秃摘了缨子的大帽子;一个自然是柱子,一手提着一只篮,一手提着极长一串锡箔折成的银锭。
“你看,人都来了!”柱子跟守卒央求:“总爷,这就高抬贵手吧?”
“怎么?”李鼎问说:“不让进去?”
“不是不让进去;不让在里面化锡箔。”
“鼎大爷,”守卒急忙解释:“这种天气,火烛一不小心,会闯大祸。请包涵,不然我不得了。”
“怎么不得了?总不致于烧房子吧?”
“情愿小心的好!”守卒又说:“上头常常来查看,如果看到锡箔灰,追问起来,我放鼎大爷私下进门的事会抖露出来。两百军棍打下来,我这两条腿就不是我的了。”
这倒也是实情,李鼎正沉吟未答之时,彩云插嘴说道:“送神在门外送也可以;锡箔回头就在这里焚化也一样。”
“也只好这样了。”李鼎苦笑道:“‘在人檐下过,不敢不低头。’”
于是将“银锭”留了下来,方能进门。门内是个小院子,连着一座穿堂;水磨青砖的砌缝中已经长出草来,砖上也有了青苔,彩云走得很小心,但仍不免一滑;幸而方向是倒在李鼎这面,他赶紧张开双手,将她一把抱住,软玉温香,令人心荡。李鼎急忙将手松开,转过脸去;心里有阵无名的烦恼,埋怨着说:“走路也得留点儿神嘛!”
彩云原来有点羞窘;听得他的话,羞窘变成困惑,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?
李鼎也发觉自己失态了;但他无法解释,只能用眼色表示歉意,同时伸出曲肱的右臂;这是世家大族老仆扶持主母的规矩,彩云也懂,笑着说一声:“谢谢!”老实不客气用左手抓住他的右臂,倚恃着走过了苍苔路滑的穿堂。
“柱子!”李鼎吩咐:“你先到晚晴轩去,把供摆起来。我们先到前面去看看。”
这一进入正房,就是满目凄凉了,遍地的废纸、破布,旧书,摔烂了的瓶瓶罐罐;门窗大多敞开。李鼎触目伤心,站在那里,眼圈都红了。
彩云却是惊多于悲,心里在想:怪不得有“像抄了家那样”一句形容的话!抄了家的人家真是惨不忍睹。
这时候李鼎已从地上拾起一本有灰泥脚印的“全唐诗”;翻开来看,里页却是纸墨鲜明,与外表全不相称,“你看,”他说:“这花了我爹跟我姑丈多少心血;如今被人作践成这个样子。”
“应该找个人来收拾收拾。”彩云说道:“别样东西是身外之物;书可不是。不管能不能拿出去,把书理了起来,总是不错的。”
李鼎不作声,站了好一会,将那本书放在窗台上,低着头走了出去。彩云自然跟在后面;随着他穿过好几座院落,走出一道垂花门,豁然开朗;只见一片干涸的荷池;一座破败的水榭。但荷池中居然有一朵半开的红莲,碧梗高标,亭亭玉立;而在彩云的感觉中,这朵孤芳自赏的红莲,反衬得周遭格外荒凉。
“每年夏天,我爹总是在这里避暑。”李鼎凄凉地说:“我还是头一回看到池子的底。”
为了转移李鼎的情绪,彩云故意的问道:“池子不是活水吧?”
“怎么不是活水?通水西门的。就是水闸不开,水池也有来源。”李鼎回身一指,“所有屋子的‘接漏’,都是埋在地下的管子通到这里。你看!”顺着他的手指看去,池壁上果然有个涵洞。
“走吧!”李鼎扯一扯她的衣袖,“看看我那个院子,如今成了什么样子?”
于是仍由原路折回,直到晚晴轩;进门第一眼就看到院子里打破了的金鱼缸。再过去是一方黑石所制成的棋桌,上面供着香烛祭品——晚晴轩中除这张棋桌与两具石鼓以外,什么家具都没有;柱子自然只好利用棋桌了。
“大爷,行礼吧?”
李鼎点点头,走近看棋桌上的四个碟子,是松子糖、云片糕之类的茶食;另有一双筷子,一只杯子,杯中却是空的。
“没有酒,也得有茶。”李鼎问道:“柱子,你能不能去弄壶开水来?我们也渴了。”
“已经在煮了。我去提了来。大爷先上香吧!”
于是,李鼎拈三枝清香,就烛火上爇着,插入香炉;在柱子找了些丢在地上的破旧衣服,胡乱叠成的拜垫上跪了下去,磕了三个头起身。
“我也行个礼。”彩云扯一扯衣襟说。
“不敢当!免了吧!”
彩云没有答话,走近拜垫,一面行礼,一面在心中默祝。
“鼎大奶奶,我跟你没有见过面,也想不到今天会在这里给你行礼上祭。凡事都是缘分,阴错阳差地,居然我跟府上也共了一阵子患难。三年前的今天,真是个大凶的日子;我在想,当时你如果知道会有今天,你就是再委屈也得活着。可是,谁又想得到呢?如今后悔嫌迟,你一定死不瞑目,放不下鼎大爷的心。你看我能在什么地方帮鼎大爷的忙,就托个梦给我吧!”
先是默祷,后来不自觉地念念有词;虽然声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见,但嘴唇翕动,却是李鼎所看得出来的;等她拜毕起身,便即问道:“你在祷告?”
“是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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