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说些什么?”
“我和鼎大奶奶说,看我能在什么地方帮你的忙,请她托个梦给我。”
“你真是匪夷所思了。”
话虽如此,心里却很感动,“内人好处很多;最不可及的是,从不吃醋。”李鼎答说:“她如果托梦给你,一定请你劝我续弦。”
“本来嘛!就是她不托梦给我,我也要这么劝你。”
“现在那谈得到?”
“所以我现在也不劝你。”
谈到这里,只见阳光忽敛;抬头望去,东南方已是一大片乌云,当头压到,“不好!”李鼎说道:“要下阵头雨了。”
一言未毕,狂飙陡起,烛焰倏然而灭;未曾关好的门窗,大碰大撞,声势惊人。头上制钱般大的雨点打得脸上生疼;彩云喊一声:“快收东西!”抢了一具香炉就走。
到第二趟再去取了两碟茶食回来,又密又大的雨点,将她的衣服都打湿了。大行皇太后之丧,自是缟素;她的体态丰腴,比较怕热;所以胡三奶奶为她裁制的是薄薄的纱衫,一着了水都贴在身上,胸前虽然还隔着一层肚兜,但双臂肩背的肌肤,已是清晰可见了。
彩云自感狼狈,偏偏柱子又提着一壶茶来了;只好赶紧避入屋内。李鼎知道她的窘迫,使个眼色,示意柱子避开;然后问道:“湿布衫穿在身上会受病,怎么办?”
“不要紧!一会儿就干了。”
一语未毕,刮进来一阵风,吹得彩云飕飕生寒;不由得回头去望,看何处可以避风?
这一看,心中一喜;地下横七竖八地抛着几件旧衣服,虽不干净,却是浮尘,拎起一件紫绸褂子,才知道是件旗袍,抖一抖再细看,别无脏处,不妨穿着。便悄悄走到后房,卸却白纱衫裙,只留肚兜与亵袴,穿上那件旗袍;裸露的双腿,正好用袍幅遮掩。接着找了一条绳子,就着壁上现成的挂书画的铜钩系好,晾好半湿的衫裙,方始悄悄地又走了回来。
李鼎仍旧站在走廊上,望着喧哗的雨水发怔;一直等彩云走到他身边,犹未发觉。
“大爷,”彩云故意用旗人的腔调说道:“你瞧瞧谁来了?”
李鼎回头一看,脸上立刻有了微带惊异的欢愉笑容,“你穿这件衣服真好看!”他说。
“居然很合身!”彩云低头看身上,颇为得意。
“旗袍都是宽大的,不然你也穿不上。”
“这是鼎大奶奶的衣服?”
“嗯!”
“她的身材一定很苗条?”
“比你小一号。”李鼎四处张望着,“得找个地方坐下来。”
唯一的坐具是雨中的那两只石鼓;李鼎不死心,前后房间都走到,最后是在下房找到了一床旧草席,便取了来在堂屋正中铺好。两人面对面盘腿而坐,喝茶吃云片糕。
“这也算‘饮胙’了。”李鼎说:“黄连树下操琴,苦中作乐。”
“苦尽甘来,就像旱久了会下雨那样。世界上什么事都会变,好的变坏,坏的变好。你别着急!”
“我怎么能不着急!心里苦闷,没有人可以说:真想出家去做和尚!”
“年轻轻的怎么说这话?”彩云忽然想起一件事,自觉交情够了,问错了也不要紧,便又说道:“上次我大姊——。”
“你大姊?”李鼎打断她的话;不过马上想到了,“喔,是朱二嫂。她怎么样?”
“她说,在你那里看到一位师太?”
“嗯!”李鼎坦然答说:“叫天轮。她庵里不能没有她,回去了。”
“我说,这位师太为什么不还俗呢?”
“还了俗怎么样呢?”
“给你填房啊!”
“办不到的。第一,我爹就决不会答应;第二,我一时也打算不到此。”
“办不办得到,是另外一回事,先打算打算也不要紧。”
“无从打算起。”李鼎答说:“我喜欢过四个女子,一个死掉了;三个是不能嫁我的。”
“去世的自然是鼎大奶奶。那三个呢?一个是天轮?”
“嗯。”
“另外两个呢?”
李鼎迟疑了一会,很勉强地说:“一个是我的亲戚。”
“谁?”
“只能说到这里,你不能再问了。”
“好!这个我不问;还有一个呢?”
李鼎抬起眼来直盯着她看;彩云颇感威胁,将头低了下去;心跳加快了。
“你应该想得到的。”他伸过一只手来相握;彩云发觉自己一手心的汗。
“我比你大着好几岁,残花败柳,有什么好?”彩云低声回答。
“我不是这么想。”李鼎停了一下说: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,我只有遇见比我大几岁的,我才会想到那件事。”
一面说,一面手渐渐移了上来;袍袖宽大,他的手沿着她那条浑圆的手臂,一把一把捏到肩头,手已触到她的系肚兜的银链子了。
彩云皮肤与心头都在作痒;正在意乱神迷时,雷声隆隆,接着是震天价响一个霹雳,不由得就吓得倒在李鼎怀里。
于是她腋下的钮扣被解开了;肚兜的银链子被拉掉了;但心头的痴迷,却已为那个霹雳震掉,“不行!”她挣扎着脱离他的怀抱,“这是鼎大奶奶的地方,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!”
“没有这话!她如果托梦给你;一定劝你跟我好。”
“那也得看是在什么地方?你不想想,倘或让柱子撞见了,我还有脸做人?”
此言一出,是个无声的焦雷,当头击中了李鼎;他的脸色像死灰一般——想到他妻子的死;以及她的一死为整个家族带来的噩运;唯有死劲地咬自己的嘴唇,揪自己的头发,才能稍微减轻心头如刀绞般的痛苦。
彩云也省悟了,自己的那句话却好撞着他的隐痛;心里有无限的歉疚,却无话可以表达。唯有紧紧地握着他的手。
“雨停了!”彩云突然发觉,欣喜地说。
“我送你回去。”
“嗯!我去换衣服。”
彩云知道李鼎决不会偷窥,连后房的门都不关,换上原来的衫裙;将那件旗袍略为摺一摺拿在手里。
“这件衣服能不能送给我?”
“怎么不能?”李鼎说:“我也想到了,只因为原就是丢掉的衣服,不好意思送人。”
“丢又不是你丢的。怕什么?”彩云问道:“你手里拿的什么?”
“喏!”李鼎指着壁上说:“你看!”
彩云转脸看去,护壁的木板已移去一块;壁上凹了进去,原来是个隐藏紧要物品的机关。
“没有值钱的东西,两份庚帖;还有——。”李鼎将一个皮纸包打开来,里面是一枚折断的长指甲和一绺头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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