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楼梦断:曹雪芹家的故事_高阳【4册完结】(236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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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春雨透了口气,拍拍胸说:“我的少爷!你也真是。”

  “怎么?你当不要紧!你不想想,到那时候,整天督着啃书,不准乱走一步,不准多说一句;那种日子,生不——。”

  春雨很快地伸手掩住他的嘴,“别瞎说。”她放下手说道:“我不是说,四老爷亲自教你读书,你的日子好过。”

  “那么你是说什么呢?”

  “傻少爷!”春雨低声说道:“不会不让四老爷教你吗?”

  “啊!”芹官恍然大悟;轻快地笑道:“你必有办法!快,快说给我听。”

  “不忙!你只沉住气,回头我来琢磨。这会儿快上去吧!别让老太太惦着。”

  “嗯!”芹官又问:“老太太问我,四叔跟你说些什么?我怎么说?”

  “有什么说什么?只先别提四老爷要亲自教你的话。”

  芹官想了一下,点点头说:“我懂了!我会说。”

  “你会说就好!我送你去。”

  到得萱荣堂,不道让震二奶奶拦住了;问他经过情形,芹官将曹俯给他看诗,以及诗成语谶的话,据实相答。

  “老太太面前,你可千万别提这段儿;提起来惹老太太伤心。”震二奶奶说:“为了小王子袭爵,老太太心里有点儿不自在,不能再给她添心事。你只说四叔查问功课就是了。”

  芹官向来最听“二嫂子”的话,这一回当然亦无例外;等曹老太太问到时,他便以“四叔查功课相答”。震二奶奶有意无意地在中间打岔;以致芹官竟无机会将曹俯以当年伯父期望他“承家”的至意,如今转而期望于芹官的话,转述给祖母听。

  饭罢纳凉,到得起更时分,秋月暗示可以散了。芹官回到双芝仙馆,在春雨服侍他洗澡时,便提到他最关心的一件事:“怎么能不要四老爷来教我念书?”

  “法子多得很。”春雨答说:“你别忙!回头把今天去见四老爷的情形,细细说给我听;我自然就会知道该怎么办?”

  等洗完澡,芹官精神一爽;天公作美,忽然起风,接着细雨飘洒,暑气全收。他忽然诗兴勃然,而且觉得做一首七绝还不餍所欲;雄心勃勃地在想,起码做它两首西昆体的七律,能凑成四首最好。

  于是唤小丫头从多宝槅上把那具“蟹壳青”的宣德炉取了下来,亲自焚上一炉香;手捧一盏新茶,望着袅袅炉烟,开始构想。

  首先想到的,自然是李商隐的那些无题诗,“昨夜星辰昨夜风”;“来是空言去绝踪”;“凤尾香罗薄几重”,他很奇怪,何以李商隐好用一东、二冬的韵?是不是这两个韵宜于做西昆体的诗?

  转到这个念头,便将象牙韵牌盒中一东、二冬两个小屉抽了出来,检出最常用的字,排列在桌上;先是茫然相对,慢慢地在一个“空”字上有了着落,口中念念有词地终于凑成一句:“锦字书怜密约空!”

  自己念了两遍,觉得音节还不坏;这就得找个上句把它对了起来。律诗有了一联,就等于做成一半;他很用心地在想,这句诗中最要紧的是“密约”,要对就须先对这两个字。既有“密约”,自有“深情”;这不是现成的两个字?下面这个“空”字,要虚实相生,对个反面的字眼;心里琢磨密约既定,深情如何?深情犹在。“深情在”对“密约空”,铢两相称,足足对得过。

  正当兴致勃勃时,却为春雨打断了;她穿一件短袖的对襟绸衫,摇着一把细薄扇,悄悄走了进来说道:“你可以把见四老爷的情形告诉我了。”

  诗兴被阻,芹官不免怏怏;但那也只是刹那间的感觉,等她坐在他身旁,一手扬起为他打扇;一手为他移过茶杯来时,他的一片思绪,便都注在她身上了。

  “我一去,四老爷便把爷爷给他的诗,拿给我看!”

  听得这话,春雨大感惊异,她的感觉中,“四老爷”这个举动,就是把芹官当大人看待了!这是件了不得的事!

  “啊,怎能好端端拿老太爷的诗给你看呢?”

  “自然有个缘故——。”

  这个缘故,芹官还不甚了了,春雨却完全能够领悟,一面听,一面想,想得越深越感动,以至于眼眶都有些润湿了。

  “啊!”芹官诧异,“你怎么啦?”

  春雨不愿透露心里的感想,“大概是烟熏的。”她揉一揉眼说:“你知道四老爷是什么意思?”

  “那还不明白吗?无非逼着我念书。”芹官问说,“如今该你替我想法子了。”

  “你的话还没有完。后来呢?”

  “什么后来?后来不就上老太太那里去了吗?”

  “我就是问你到了老太太那里,你是怎么说的?”

  “我没有说什么!二嫂子跟我说,别提这一段儿,提起来老太太会伤心。”

  “喔,”春雨很注意地,“你把震二奶奶跟你说的话,原样儿跟我说一遍。”

  等芹官重新细说以后,春雨心头疑云大起;因为她曾听人说过,“震二爷”似乎指望着将来能承袭织造的差使。这话听过也就丢开了;因为世家大族的下人,惯会编造主人家的谣言,认不得真;一认真就有是非。但如今看震二奶奶的态度,似乎关于震二爷的话,并非谣言。

  当然,这只是深藏在她心中的想法;她颇有警惕,这个想法是连在马夫人面前都不能透露的。不过“四老爷”的这番意思,却不能不告诉马夫人。

  “四老爷是把你当大人看待了,恨不得你一下子就能什么都挑得起来。就算他没工夫亲自教你;一定也会请人来教。那可不比在塾里,挂个念书的名儿,敷衍两篇大字小楷就算过关;野马上笼头,不会轻松。你心里可得有个谱。”

  一听这话,芹官顿时闷闷不乐。春雨知道,他的性子最怕拘束;可是这是没法子的事!“四老爷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,将来要把织造的差使交给他;到那时如果承担不起来,莫非真的让给“震二爷”?这是无论如何不能令人甘服的事。

  “‘玉不琢,不成器’,四老爷不常跟你说这句话?你总不能一辈子让人叫你芹官吧?”

  芹官不作声,好半天懒懒地将韵牌一推,说一句:“铺床!”

  床是铺好了的,龙须草席上,一床湖水色熟罗的夹被;珠罗纱帐中,赶净了蚊子,掖紧着帐门,上床便可安卧。但春雨仍旧再去检点了一遍;同时心里在想,是不是要想个什么法子安抚他?

  正踌躇未定之际,只听芹官又说:“你明天跟二奶奶去说,请老师的事要快办;等四老爷开了口,再请老太太驳他的回,就不合适了。”

  听他的语气,春雨倒是一喜;不过此事亦造次不得,想了一下,定了主意,便即答说:“你别心急,反正包在我身上,不会让四老爷亲自教你的书就是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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