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楼梦断:曹雪芹家的故事_高阳【4册完结】(235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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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四老爷找我!”芹官答说,“你别管了,我穿件大褂儿就走。”

  一面说,一面往里走;春雨还是跟了进来问道:“四老爷找你,倒是干什么呀?”

  “不知道,也许是查问功课;反正我全补上了。把书包拿来,我看!”

  等小莲将书包取来,芹官自己找齐了最近十天的窗课,二十篇大字;十篇小楷;两篇文章;五副对子,交给小莲找一方书帕包好;接着便由春雨照料他换衣服。

  “真是‘骑骡撞着亲家公’,”芹官笑着告诉春雨,“难得使这么一条汗巾,偏偏说是四老爷要进来;我可真是急了!亏得二嫂子教我。”

  “她怎么教你?”

  “她教我把汗巾掖在腰上,别把丝穗子露出来。”

  在替他扣淡蓝夏布纽襻的春雨,“噗哧”一声笑出来,“这也得教吗?真是!”她正一正颜色又说,“只要自己有把握,该做的功课做完了;不该做的别做,四老爷自然不会生气,你也就不必怕成这个样子!”

  “我可不知道什么是不该做的事?譬如说,那天给人写了一条字——。”

  “放手!”春雨在他那只在她身上摸索的左手背上,打了一下,“像这样毛手毛脚,就是不该做的事。”

  “那是跟你。”

  “跟我也得看是什么地方,什么时候。”春雨又说:“还有,你那个吃人嘴上胭脂的毛病,一定得改。刚好了两天,又犯了!我也不说是谁?反正你自己知道就是了。”

  芹官脸一红,讪讪地说:“一个人总有管不住自己的时候。”

  “那就得别人来管了!”春雨已替他扣好最后一个纽襻;退后两步,看着他说:“行了!快去吧!”接着又喊:“小莲,你把功课拿着,送到中门上;守在那里,等芹官回来了再回来。”

  芹官知道她是不放心,便即说道:“不必送,更不必等。今天一定没事!”

  ※※※

  “你坐下来!我有话跟你说。”

  这几乎是从未有过的事,芹官反而惴惴不安;曹家的家规,一向是“长者赐,不敢辞”,他只能答应一声,就近在一张紫檀大理石的椅子上落座。这种椅子俗称“太师椅”,极大;芹官只臀部挨着椅边,有坐之名,无坐之实,全靠两条腿撑住,反而比站着更吃力。

  “我给你看首诗;是你爷爷给我的。”

  听到第二句,芹官正好趁机站了起来,从曹俯手中接过一张花笺;先看诗题,写的是:“辛卯三月闻珍儿殇,书此忍恸,兼示四叔,寄东轩诸友。”

  芹官听母亲说过,他有个庶出的胞叔,未满十岁而殇,此刻才知道是夭折在“辛卯三月”,他默默计算了一下,辛卯是康熙五十年,便即说道:“这是十五年前,爷爷在京里做的诗。”

  “对了!那年是带你父亲进京当差。得到家信,你珍叔出痘不治,在京里写了这三首诗寄给我。”曹俯又说:“你看第二首。”

  三首五绝中的第二首是:“予仲多遗息,多才在四三;承家赖犹子,努力作奇男。”

  “看得懂吗?”

  “是!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?头一句是指二爷爷——。”

  芹官口中的“二爷爷”,即是曹寅的胞弟,先名曹宣;后来因为御名玄烨,而宣玄声近,为避音讳,改名曹荃。

  曹荃共有四子,长、次二子是纨绔;倒是小的两个儿子有出息,所以曹寅说“多才在四三”;而对行四的曹俯,期望更高。诗中所谓“承家赖犹子”,即指从小便由曹寅带到江南抚养成人的曹俯而言。

  “真想不到,这首诗竟成了语谶。”曹俯感伤地说:“辛卯那年,你父亲十九岁,身子很好,笔下亦很来得;先帝对他期望甚高。‘承家’当然是他。而你爷爷无端寄望于我,岂不可怪!”

  提到父祖,芹官纵未见过,亦不能不有伤心的模样;闭着嘴,低着头,仿佛在默祷似的。

  “我在想,你爷爷的这首诗,既成语谶,则事皆前定;‘承家赖犹子,努力作奇男’,你爷爷当初教诲我的这两句话,如今我要用来期望你!”

  芹官一惊,顿有不胜负荷之感;但他只觉得有负担,对“四叔”说这些话的意思却还不十分了解。

  “你能领会我的意思不能?”

  芹官不敢说不能;想了一下答道:“四叔是期望我努力上进!”

  这是就表面解释;深一层的意思,芹官却还不能领会。原来曹俯因为讷尔苏无端削爵;改归十九岁的福彭承袭,深感富贵无常;加上新君嗣位以来,公事不甚顺手,所以对平郡王爵位递嬗一事,感触警惕皆深。怕的是世袭江宁织造这个差使,在他手里保不住;巴望芹官能够“努力作奇男”,成为曹家杰出的子弟,如彭福那样,袭职“承家”。倘或芹官成了个百无一用,唯知挥霍的纨绔,以“今上”的英察,绝不会让他承袭江宁织造。那一来,曹俯认为虽死亦无面目见父兄于泉下;所以内心对芹官期望之深,匪言可喻。

  不过,芹官道是“努力上进”,这句话却是不错的;自然要加以鼓励,“我所希望你的,就是这四个字。”他说:“努力上进,唯有读书;读书始足以明理;明理始足以自立。”

  “是!”

  “你手上是什么东西?”曹俯问说:“是你的功课不是?”

  “是!十天的功课。”芹官将书帕解了开来,拿一叠窗课,摆到曹俯面前。

  曹俯只略略翻了一下,摇摇头说:“这么读书,何时才能有成?等过了夏天,不必上学了。”

  一听这话,芹官大感意外;不知他是何用意,不敢接口。

  “十天工夫,就做这么一点功课,管什么用?我——。”

  曹俯沉吟不语;芹官却看出端倪来了,似乎有亲自课侄之意。一想到此,脊梁上直冒冷汗;倘或每天面对这样一位叔叔,除了书本以外,目不旁视,那种日子怎么过得下去?

  “等我好好来想一想。”曹俯将他的功课往前推一推,“你先回去吧!”

  “是!”

  芹官收好功课,退了出来;到得中门,只见春雨在那里等候,便将书帕递了给她,口不择言地说:“可了不得了!简直没有我过的日子了!”

  一句话将春雨吓出一身汗;“你说什么?”她结结巴巴地问:“出了什么事?”

  这一来芹官才知道自己的话,说得太急,吓着了春雨;因而歉然说道:“没有事,没有事!你别急。咱们回头好好商量。”

  “不!”春雨将他拉到一边说道:“你先告诉我,是怎么回事?”

  “四老爷嫌我的功课少;打算自己教我呢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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