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这份礼当然是少不了的。不过,是明年的事。”
“明年六月廿六日的生日;提前送有什么不行?”曹俯想不出不能提前送礼的理由,只好这样答:“那就预备吧!”他接着又说:“这几年境况大不如前,彼此至亲,应该是能够体谅的。我看,这份礼只要不丰不俭,能过得去,也就行了。”
“是的。”震二奶奶不跟他争,“四叔就不必费心了。等我预备好了,再请四叔过目。此刻,请四叔进去告诉老太太吧!”
“好!我就去。”
这时早有震二奶奶的丫头,抢先报到萱荣堂;曹老太太一听便有些皱眉,因为曹俯来得不是时候。
原来,这夕阳西下,月亮未上的傍晚时分,是萱荣堂在夏天的一段辰光;好是好在一座大天井。曹老太太喜欢轩敞高爽,天井中不准摆什么鱼缸盆景之类的陈设,道“天天那些玩意,摆不上三天就看厌了;反倒招蚊子,又不干净。”要观赏时令花卉,或兰或菊,都是临时送进来,赏玩过了,立刻搬走。这在秋冬间,空宕宕显得有些萧瑟;夏天的感觉就大不相同。每到太阳偏西,席棚高卷,汲几桶新井水,浇遍大方青石板,暑气一收,清风徐来,就在院子里支上桌子摆饭,每天都用大圆桌,因为每天都会有客来——族中的女眷,知道曹老太太爱热闹,也贪图这萱荣堂中夏日黄昏的舒服,洗了澡来赶晚饭,也是炎炎溽暑中的一件乐事。
不想曹俯忽然在这时候要来,说“有事跟老太太回”,族中女眷年纪轻的固然要先回避;年纪辈分俱长,可以不必回避的,却以人家有正事要谈,不便打搅,亦不能不躲一躲。更有些知趣的,起身告辞;丫头亦都四散,热热闹闹的场面,霎时就显得冷清了,天井中只剩下马夫人与芹官;芹官还是局促不安,因为他只穿了一身熟罗的褂裤。
芹官系了一条白绸绣黑蝶,还带黑丝穗的汗巾,在左腰上垂下来一大截,担心“四叔”见了会责备;一直惴惴不安。
先进来的是震二奶奶,一眼到芹官的汗巾,大吃一惊;急忙走上两步,冲着他的左腰一指,喝一声:“赶快掖起来!”
芹官一楞,旋即省悟;自责后又自笑,徒然着急,竟连这一点都不曾想到。笨得如此,恨不得自己掴自己一掌。
“四老爷来了!”
等小丫头这一喊,芹官便迎了上去,叫一声:“四叔!”跟在他身后走来。
天井中靠东面设着一张大藤榻,是曹老太太的坐处,左右散列着几张藤椅,却只有马夫人一个人坐着;曹俯一一招呼,在马夫人对面坐下,芹官便站在他身后。
“四叔是喝茶,还是喝薄荷菊花露?”震二奶奶接着又说:“我看先喝一盏菊花露,再喝茶吧!”
“都行!”曹俯转脸说道:“京里来了封信,郡王把爵位让给小王子了。”
此言一出,曹老太太与马夫人无不惊异,“是怎么回事?”曹老太太问:“谁来的信?”
“内务府的朋友。”曹俯又说:“也见了上谕了。”
“上谕上怎么说?”
“只说平郡王由小王子承袭;没有说别的。”
“那怎么说是把爵位让出来的呢?一定有个缘故在内。”曹老太太问道:“是不是皇上对郡王生了什么意见?”
“不会的。”曹俯有些穷于应付了;向站在曹老太太后面的震二奶奶看了一眼。
“依我看,倒不是皇上对郡王生了什么意见;必是皇上看小王子能成大器,早早让他袭了爵,好栽培他。”
“是的!”马夫人附和着,“我也这么想。”
曹老太太想了一会,向曹俯问说:“你看清楚了,上谕上没有说别的?”
“是!”
“那就是了。”曹老太太面露微笑;旋即蹙眉:“到底只有十九岁。”
“十九岁袭爵,也不算晚;应该什么差使都能当了。康熙爷是十九岁那年定了削藩的大计——。”
“你怎么拿康熙爷来作比?”曹老太太冷冷地打断他的话,“那是几千年才出一位的圣人。”
“是!”曹俯碰了钉子,却还是陪着笑说:“娘说得是。”
曹老太太是怕他由福彭十九岁袭爵,又说到芹官已经十二岁,却还视如童稚,事事纵容。此刻看他知趣不曾提到这一点上,便也放缓了脸色问道:“你今天没有应酬?”
“没有!”
“那就轻快、轻快,跟张先生他们喝酒去吧!”
“是!”曹俯停了一下又说:“还有件事,跟娘请示;二少奶奶的意思,借小王子明年二十岁整生这个题目,提前把礼送去,暗含着也是贺他袭爵之意。娘看如何?”
“这个法子也使得。不忙,等我们娘儿俩商量商量;该怎么样写信,再通知你好了。”
“有话我会叫人说给你。”曹老太太也很慈爱地说:“天太热,你酒也不宜多喝!”
“是!儿子知道。”
说着,徐步向外走去;芹官跟在后面相送;送到垂花门前,曹俯照例不教他再送,但这天却多了一句话。
“你陪老太太吃完饭,到我那里来一趟。”
就为了这句话,芹官又上了心事;震二奶奶料知必有缘故,一问果然。“四叔让我陪老太太吃完饭,到前面去一趟,不知道什么事?”芹官说道:“快拿饭来!不拘什么;我吃了好走。”
“你这又急点儿什么?”曹老太太说,“舒舒服服吃完了去,倒不好?”
“要让他吃得舒服,只有一个法子。”震二奶奶插嘴说道:“干脆你先到前面去一趟,看四叔说什么;应完了卯回来,不就没事了吗?”
“二奶奶这个法子好!”秋月附和,且有意见:“就说老太太交代的,先到四老爷那里去了,回来吃饭。四老爷看老太太在等,自然说两句话就放回来。”
“不错,不错!就这么办!”芹官很高兴地说:“我回去换衣服。”
“还回去干什么?”震二奶奶说,“一定有大褂儿脱在这里,随便找一件来套上就是了。”
“没有!”秋月接口,“本来倒有三件脱在这里;昨儿个春雨收走了。”
“我去拿!”夏云自告奋勇。
“不啰!”芹官摇摇手,“还是我回去一趟。也许四叔要查我的功课,正好我全补上了;顺便带着。”
听得这话,曹老太太跟马夫人都很高兴;震二奶奶即便笑道:“原来是要去‘献宝’呢!快去吧,等四叔夸讲你几句,回来多吃半碗饭。”
芹官笑着走了;回到双芝仙馆,只看到春雨仰起了脸,披散着一头半湿的长发,正让小丫头替她在扇干。看到芹官,自然要问:“你怎么回来了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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