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过,平郡王削爵,是一件可能关乎合家祸福的大事,他也不能把这个消息只藏在自己肚子里;再说,消息迟早也瞒不住,等“宫门抄”一到,亲友皆知,少不得也会传到萱荣堂,那时如何对答,倒要预为之计。
他所能商量公事家务的,只有两个人,正就是曹震夫妇。曹震未归,便只有一个震二奶奶了。
“跟中门上说,得便告诉震二奶奶,等伺候老太太完了,到邹姨娘那里来一趟。”
曹俯元配早逝,伉俪情深,不肯续弦:不过有两个姨太太,一个姓季,一个就是邹姨娘。姓季的姨娘颇具风姿,而且也生了子,比芹官只小五个月:但曹俯比较看重的,却是邹姨娘;如果要跟震二奶奶谈事,不是在鹊玉轩,就是在邹姨娘院子里,因为他比震二奶奶大得有限;而且生性拘谨,觉得只有在这两个地方见面,才能避嫌。
即使如此,亦绝少在晚间邀晤;因此,震二奶奶听锦儿来传了话以后,随即问说:“说了辰光没有?是明儿早晨,还是今晚上。”
“我问了。中门上也不知道;只说刚让曹泰来传的话。”锦儿紧接着又说:“四老爷傍晚上安将军那儿去了;听说是安将军派人来请了去的。”
震二奶奶心头一凛,想了一下说:“你派个人跟邹姨娘去说,等起了更我就去。”
曹老太太未到起更,便有神思困倦的模样;震二奶奶看丫头已经在放帐门、赶蚊子,伺候曹老太太安置了;便悄悄向秋月说道:“四老爷不知道有什么话要跟我说;我到邹姨娘那里去一趟,包不定有要紧事;你可别睡!回头我再通知你。”
于是悄没声息地出了萱荣堂,得穿过曲曲折折的一条夹弄,才能到邹姨娘的那座小院落。但见堂屋中灯火明亮,曹俯却站在廊上负手望月。
“四叔!”震二奶奶问道:“邹姨娘怎么不见?”
“在这里呐!”邹姨娘从屋子里边迎了出来,一只手拿着小刀,一只手是个削了一半皮的香瓜。
“请堂屋里坐!”曹俯说道:“我有件事告诉你。”
“是!四叔请。”
曹俯进屋坐定,震二奶奶却先跟邹姨娘叙了些家常;方始走了进来,扶着桌子站着。
“坐吧!”曹俯说道:“我今天从安将军那里得了个消息,不知是真是假?看来确有其事,不知道该怎么跟老太太说。”
一听到后面的话,震二奶奶便重重地咳嗽一声,接曹俯的话说:“慢慢儿商量!四叔先别告诉我。”
于是,曹俯将有关平郡王削爵的消息,细细地说了给震二奶奶听;然后向她问计,这件事应该怎么样告诉曹老太太?在什么时,如何措词,由谁开口,才不致让她受惊?
却不知震二奶奶先已大大地受惊了,“四叔,”她问:“怎见得一定是让小王子袭爵呢?”
当初称纳尔苏为“镶红旗王子”;沿袭例,从福彭出生时便称他为“小王子”。在震二奶奶看,果真是福彭袭爵,竟是大大的一件喜事;但恐这只是曹俯的如意算盘。
“平郡王的爵位世袭罔替,这个成例是绝不会改的。”
“当今皇上什么事做不出来!”震二奶奶脱口相答;话一说出来,随即发觉大为不妥,但已无法收回;虽不怕隔墙有耳,毕竟说这样的话,只有坏处,没有好处,所以深自悔责,低头不语。
曹俯倒不觉得她的话说错了;只想到去年下半年,先是“舅舅”隆科多,兵柄被解,降罪发往宁夏去修理城池;接着是接恂郡王抚远大将军印信的年羹尧,以九十一款大罪,赐令自尽;开年以来,不断有严词责备八贝子和九贝子的诏谕,到了四月里,终于将胤祀、胤禟勒令除宗,废为庶人,改名“阿其那”、“塞思黑”。凡此又有何成例可循?
这样转着念头,不免失去自信;对福彭是否能袭爵,也像震二奶奶那样,觉得事在两可之间;不由得吸着气说:“咱们不能这么想,不能朝坏的地方去想!”
这话真是又可笑又可怜!不过震二奶奶转念寻思,若非朝好的方面去想,自我宽慰,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?而且到底还只是传闻之词,不必过于认真。
“四叔!”震二奶奶说道:“老太太那里,唯有暂时瞒着;反正只要是小王子袭了爵,话怎么说都行。”
“嗯,嗯!我也是这么想。”
“至于消息到底怎么样?请四叔多派人去打听。不论好坏,咱们的消息,不能落在别人后头。”
这是一句要紧话:“说得是,说得是!”曹俯深深点头:“我明天一早就派人去打听。”
※※※
平郡王削爵之事,不知真伪;阿其那、塞思黑及恂郡王胤祯的“罪名”却已定出来了,王公大臣合疏胪列阿其那罪状四十款;塞思黑罪状二十八款;胤祯罪状十四款。曹俯最关心的是胤祯;因为讷尔苏曾是胤祯的副手。
这是京中来的一封密函,蝇头细字,写着胤祯的十四款罪状;曹俯从头细细检查;第一款是胤祯曾力保阿其那,并无谋夺东宫之罪。第二款:先帝避暑口外,未令胤祯随扈;而胤祯化装为商贩,私自跟踪;入夜与阿其那在帐房中密语通宵,行迹诡异。第三款:胤祯在军前时,与阿其那、塞思黑密札往来,几无虚日。很明显的,这三款罪状,是要坐实他与阿其那、塞思黑同党。
以下提到胤祯领兵的“不法”情事;这与纳尔苏有关,曹俯格外注意。这一部分共计四款,一款是纵酒淫乱;一款是糜费兵饷;一款是贪赃受贿;再有一款是:“在西宁时,张瞎子为之算命,诡称此命定有九五之尊。胤祯大喜称善,赏银二十两。”
再接下来,便是指责胤祯奔丧到京,如何不守法度,与讷尔苏更无关系。曹俯放心了,不管恂郡王如何“大逆不道”,扯不到讷尔苏身上,即无大罪;就算革爵,亦只是他一己的得失。
果然,上谕到了,平郡王讷尔苏以贪婪革去王爵:由世子福彭承袭。消息一传,曹俯仍旧是请震二奶奶来商议。
“老太太面前,只说郡王自愿告退,由小王子袭爵好了。”震二奶奶接着又说:“倒是要打点贺礼;不知道四叔的意思怎么样?”
“要贺吗?”曹俯微觉意外。
“我想该贺的。当上了‘铁帽子王’到底不是小事。”
“等我想想。”曹俯一面盘算;一面说道:“有得就有失,儿子袭了爵该贺;老子削了爵该怎么说呢?”说到这里,他大为摇头:“不妥,不妥!没有致贺的道理。”
震二奶奶心想:书呆子的习气又发作了!这是她最无可奈何的一件事。唯一的办法是绕个弯子将事情办通。
思索了一会,她想到一个说法:“小王子今年十九,明年是二十岁整生日;这份礼是少不了的。四叔,你说呢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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