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楼梦断:曹雪芹家的故事_高阳【4册完结】(23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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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芹官如逢大赦,垂手答应一声:“是!”慢慢地往后退,快到房门口才转身踏出门槛,一溜烟似地往里直奔。

  “张兄,家门如此!你看如何是好?”曹俯说道,“我自父兄相继下世,自知菲材,终无大用;一心寄望在此子身上,唯有把他教养成人,重振家声,才能报答先父视我如出的深恩。不想此子是这等不成材!此刻已看出来,他的福泽有限。‘十年磨剑,五陵结客’,把家败完了,就该是飘不尽的涕泪了!”

  原来是这样一种想头,张先生笑道:“我公也未免想得太远了!世兄头角峥嵘、健壮茁实,将来是必成大器的。至于喜爱丽词艳句,那个肯读书的少年不是如此?何足为病!”

  正谈到这里,有个小厮走来,向曹俯轻声说道:“回四老爷的话,安将军派了人来,说有话要跟老爷当面回。”

  “喔?”曹俯问道:“是什么人?”

  “是安将军的听差。”

  那还好。有时安将军派人来谈公事,派的是有职衔的武官,那就得看官阶大小,穿公服,或者至少得加一件马褂,才能接见;既是听差,无须更衣了。

  “让他进来。”

  带进来的人,曹俯知道,是安将军贴身的跟班桂升;等他行了礼,曹俯很客气地说道:“管家少礼!安将军有什么话,请说吧!”

  “将军刚才接到京里一封信,提到平郡王的事;着我来请曹四爷到府里当面谈。”

  一听这话,曹俯惊疑不定;但也不便摆在脸上,当即答说:“好!请管家先回去上覆将军,说我马上就去。”接着便喊:“曹泰!”

  “在!”颇得曹俯信任的老仆曹泰高声答应着,从廊上走了进来。

  “你带着桂管家去,好好款待。”

  所谓“好好款待”,便是拿最大的赏封,八两银子;曹俯为人忠厚谦和,最不喜摆官派,所以用这句话作为赏银八两的隐语。

  一会儿“好好款待”完毕,曹泰回到鹊玉轩来伺候;曹俯正在换公服。这样大热天冠带整齐地出门拜客,是一件苦事;加以心中嘀咕不安,所以愁眉苦脸地,显得非常不自在。

  “提轿!”他对曹泰说,“你别跟去了。”

  “是!轿子已经预备了。”曹泰问说,“回头老太太如果要问,怎么说?”

  曹俯想了一下答说:“先别跟老太太说去看安将军;只说我去送一位进京的客人好了。”

  ※※※

  二

  到得将军府,请到花厅中坐;桂升说道:“将军交代,请曹四老爷先换衣服吧!”

  这是安将军的礼遇;曹俯也知必然如此,道声谢,唤小厮进来,打开衣包,换上白夏布长衫;玄色亮纱马褂,科头无帽。就这样又已累出来一身汗;心里恨不能芹官早早长大成人,接了他的这个世袭差使,好让他饮酒吟诗,享几天清福。

  这时听得一声咳嗽,听差打开竹帘;安将军捧着个水烟袋,从腰门中出来,一见面便说:“曹四哥,穿马褂干什么?”

  曹俯不及答说,先蹲身请了个安;等他站起来,桂升已伸手作势,要帮他卸脱马褂。

  旗人的礼数,繁文褥节,颇费周旋;曹俯苦于拘束,却不能不耐性忍受。等坐定下来,安将军闲闲问道:“最近跟平郡王府有没有信札往来?”

  “还是上个月初,接到王府福晋给家母一封贺节的信,只是些叙家常的话。”

  “喔!提到郡王府没有?”

  “说他近来颇为萧闲。”曹俯问道:“是不是将军这里,得了平郡王什么消息?”

  “刚接到一封信,事情还不知怎么样?你先看一看。”

  安将军请曹俯来,就为的要给他看这封信;信是内务府一个名叫丰升的司官写来的。他跟安将军隶属于镶红旗,而镶红旗从成军以来,就归平郡王统辖,称为“旗主”;安将军就因为他的“旗主”平郡王讷尔苏是曹家的女婿,所以对曹俯另眼相看。两家有什么关于平郡王的任何消息,向来亦都是互相通知的。

  这一次的消息,非常突兀,亦非常可惊可忧!丰升的信上说,皇帝最近召见平郡王讷尔苏,垂询几近一个时辰之久;殿庭深邃,语不可闻;只看到平郡王出殿时,面无人色,汗水透到袍褂上。日来盛传平郡王即将削爵;是否尚有其他严谴,不得而知。

  看完这封信,曹俯亦是汗流浃背,方寸之间,惶惑无主;将信递回安将军时,竟无一句话说。

  “这封信是二十天前写的;可是半个月前的“宫门抄”都到了,并无平郡王削爵的上谕。”安将军说:“看起来,事情已经过去了。”

  “是!”曹俯不假思索地答说:“但愿如此。”

  “这个消息来得很怪。曹四哥,不知道你有什么看法?”

  这是想探索平郡王讷尔苏所以获罪的原因;安将军的想法是,他们是至亲,而且常有书札往还,对平郡王的情形,一定比他了解得多。可是他失望了;曹俯所能想到的原因,是安将军早就知道了的。

  “只怕还是当初不肯将恂郡王在西边的情形,详细上奏的缘故。”

  “那是早就过去的事了。”安将军说:“当初,平郡王就是为此才调回京的。古人说是‘不贰过’,总不至于旧事重提,又责备他吧?”

  “那,那可就费猜疑了。”

  安将军点点头,不作声;“噗噜噜,噗噜噜”地抽了好一会水烟,突然抬头问道:“平郡世子,常有信来吧?”

  这是指平郡王的长子福彭,也就是曹老太太嫡亲的外孙;“他只是给他母亲代笔,写信给家母的时候,附笔提一句问好的话。”曹俯答说:“从未单独来过信。”

  “那么,福晋的家信中,可提到过世子跟四阿哥交好的话?”

  “这是听王府里的来人这么说;信上可从没有提过。”

  “嗯,嗯!”安将军用安慰的语气说:“曹四哥不必担心,我想,平郡王即使出事,至多也不过他本人削爵;爵位总在的。”

  这意思是说,平郡王是开国以来,世袭罔替的八个“铁帽子王”之一;平郡王讷尔苏获罪,只能夺他本人的名号、俸禄,平郡王这个爵位,无法取消,须归世子福彭承袭。

  将安将军话中的本意想了一遍,曹俯忽有领悟,平郡王讷尔苏既是镶红旗的旗主,皇帝要指挥镶红旗,必须透过讷尔苏;或者讷尔苏有什么不同的意见,使得皇帝的命令打了折扣。如果夺他的爵,由世子福彭来承袭,利用四阿哥与福彭交好的关系,岂不是就把镶红旗完全抓在手里了?

  由此看来,如说要削讷尔苏的爵,自然是“莫须有”的罪名。曹俯认为自己的想法不错;但却不便告诉安将军。

  回到鹊玉轩,曹俯第一件事是找曹泰,问清楚曹老太太并不知道他曾应安将军之约,心里稍为轻松了些。因为如果曹老太太知道此事,即令不问,而照旧家的规矩,出了门回来,必得到父母面前去打个照面,表示安然到家,免得老人悬念。这一打照面,曹老太太倘或问起跟安将军谈些什么?话很难答;此刻就不妨索性瞒到底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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