于是第二个念头又转:那时或许有人会说:只怕不是芹官生的吧?
第一个念头,已自觉难堪;转到第二个念头,更是惶恐不安。“不行,”她不自觉地说,“那一来可就糟了!”
“怎么会?”锦儿诧异地问。
“怎么不会?”
春雨挪个位子,靠近锦儿,用极低的声音将她的感想说了出来。锦儿心想不错;到底是自己切身有关的事,想得深了,便跟旁人的看法不同。
“好在还早!不过,如果真的有了,那也是没法子的事!你总也不能像绣春那样。”
这倒是提醒了春雨。不过她的思虑周密,心想要早早想个避孕的法子,这还不能请教锦儿;因为即令锦儿同情,也绝不敢胡出主意,说不定反倒防着她了。常听人说,凉药服多了,不易受孕。不妨设法弄一副凉药来服。
※※※
芹官回来时,已是日色偏西;春雨到中门口亲自接回。他一路嚷热,在夹弄中就要脱马褂;春雨一面哄,一面让小丫头跟在他后头打扇。到得双芝仙斋,才让他卸去玄色亮纱马褂,宝蓝宁绸大衫与杭纺小褂子,绞两把热手巾,一把送到他手里,自己擦脸;一把用来替他抹身擦背。
然后为他换上一件短袖葫芦领的对襟绸褂子,让他坐在廊上喝茶;同时问道:“是先开西瓜呢?还是先吃点心?今天是红枣煨的野百合;冰镇了一会儿了。”
“冰镇的还不解热。干脆你拿两块冰来,让我咬着吃。”
“不!刚打大太阳下面回来,不能吃冰;一冰一热,激出病来,不又让老太太担心?你忍一忍,心静自然凉;我替你扇着!”
却不过春雨的软语柔情,芹官点点头说:“也罢!喝百合汤、吃西瓜。”
于是春雨一面照料饮食;一面跟他说话,这天是安将军的独子十六岁生日,虽是成年的年龄,毕竟也是小生日,只约了亲友至好家的子弟吃个便饭。芹官是其中之一;曹老太太本来还怕天时炎热,怕他受暑不肯放出去,是曹俯说了句:“安将军的交情,辞谢了不好。”方始准他应约。
正娓娓谈着,只见小莲急急走来,老远地就开口了:“四老爷在问,回来了没有?快去一趟吧!”
一听这话,春雨就懊悔;她是早就想到了,既然这天赴安家之约,是“四老爷”作的主,那么一回来就该先去打个照面,才合道理。当时一半心疼芹官,想让他先息一息;一半也是因为他热得满脸发红,一身是汗,显得有点狼狈的样子,不如先容他休息一会,然后从从容容换上衣服,先到鹊玉轩到一到,接着上萱荣堂去陪老太太吃饭,岂非顺理成章的事。
谁知“四老爷”竟会先来催问,倒已显得失礼;得要上紧才是。但芹官的脸色却又使她不敢催得太急——每一听到“四老爷找”这句话,芹官便有莫来由的怯意,只觉得从里到外,一身都不自在。春雨只有软语哄他:“今天是四老爷让你去的;一定不会说什么。你别乱说话就是。”
“四叔如果问我喝了酒没有,我怎么说?”芹官摸着脸问:“我说没有;脸上红是教太阳晒的?”
春雨想了一下,断然决然地说:“不!你说喝了一杯。是寿酒嘛!”
“不错,不错,”芹官的脸色好些了,“本是给人拜生去的;不能不喝生日酒。”
“对了!你有什么说什么,包管没事。”春雨一面替他披上大衫;一面喊道:“小莲,你来扣纽子;我把芹官的头发梳两下。”
两个人连芹官自己,拿手巾、取扇子、系荷包,一阵忙乱,芹官脸上又见了汗;他边走边擦脸,口中说道:“让小莲在中门等着,如果我老不进来——。”
“知道了,知道了!你去吧!”春雨抢着说,“我在中门等你,时候久了,我自会传老太太的话,把你弄回来。”
※※※
一进鹊玉轩,只见曹俯跟清客张先生在围棋;两个人聚精会神地都注视着棋局。曹俯手拈一枚“滇子”,一翻一拍,敲得“啪哒、啪哒”地响。芹官不敢惊动,小厮要言语,他摇摇头示意噤声;在进屋之处静静站着。
“这个劫,”曹俯落子了,“不能不应吧!”
“得失参半,倒要好好想一想。”张先生一抬头发现芹官,脱口说道:“啊!世兄来了!”
这时芹官方始上前,等曹俯转过脸来,随即蹲身请了个安。
“你什么时候回来的?”
“刚到家一会儿;先在屋子里换衣服。”
“喔!”曹俯的视线又落在棋盘上了。
张先生心里明白,曹俯要等这盘棋下完,才会向侄子问话。应该知趣;别让芹官“罚站”。
于是,他装模作样地在棋局上通盘检查;嘴里念念有词地似乎在计算够不够一百八十一子;然后慨然说道:“算了!不能不服输,就这个劫打赢了;还要‘收官’一子都不吃亏,也还要差到十个‘空’,重摆一盘。”
曹俯哈哈一笑,投子而起;但看到芹官笑容立即收敛,“今天有些什么人?”他问。
“除了主人以外,有——”芹官报了名单,“一共两桌。”
“干些什么呢?”
“清谈、下棋、打牌。喔——”芹官急忙补一句:“打诗牌。”
“你呢?”曹俯问说,“你必是一角!书不好好念,就对这些玩意儿起劲。”
芹官不即回答;略停一下,方始答说:“人多了,我没有上桌。我给乌都统的老二写了一幅字。”
“你听听,”曹俯回头对张先生说:“文章还没有完篇,附庸风雅的花样都会了。”
“这是好事!”张先生很快地答说:“博弈犹贤,写字总比下棋也还要正经一点儿。”
曹俯想想也是,便又问道:“你给他写的什么?”
“写了一首朱竹垞的‘解佩令’。”
“是那一首?朱竹垞的‘解佩令’很多,知道你是那一首?”
“是这一首。”芹官念道:“‘十年磨剑,五陵结客,把平生涕泪都飘尽——。’”
口中在念,眼中在看;看到曹俯脸色不怡,他的声音也慢了下来,终于无声。
“哼!”曹俯冷笑道:“你怎么不往下念了?一天到晚正经书不念,就弄这些轻薄浮词!你知道什么叫‘十年磨剑,五陵结客’?你待造反不是?唉——!”说着又长叹一声,摇头不语,竟有些泫然欲涕的光景。
这一下不但将芹官吓得脊梁骨上发冷;连张先生也吃了一惊,不知他何以有此神情?
“你走吧!”曹俯转脸挥手,“见老太太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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