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莲答应着去了。锦儿便让春雨先到她卧房里洗脸;一进房门,就看到壁上悬着一支皮马鞭,不由得问起曹震。
“震二爷到杭州去了不少日子了吧?怎么还不回来?”
“早得很呢!”锦儿放低了声音说:“公事上头捅了个大漏子,怕要出麻烦。”
春雨一惊,也将声音压低了问道:“怎么回事?”
“这件事是瞒着老太太的,你可别说出去!”,
“当然!我又不是不知道轻重的人。”
于是锦儿告诉春雨说,这年春天,皇帝发觉新制的绸子内衣,比往时来得粗糙,交内务府查奏。结果发现,粗糙是因为掺用了生丝的缘故;而且每匹绸子亦不足规定的分两。
这一来便要彻底检查了。将江宁、苏州、杭州三处织造,自雍正元年起交到缎库中的绸缎,一匹一匹看、一匹一匹秤;三处织造都难逃偷工减料的责任。
“查出来上用缎卅八匹;预备皇上赏人的官缎卅匹,都嫌粗糙轻薄。不过比起苏州来,还算好的;苏州光是上用缎要剔出去的,就有一百多匹。”
“苏州织造有皇上这座靠山,不要紧;咱们这里——,”春雨忧形于色地,“可得趁早想法子。”
“你也别说有靠山,苏州织造早就革职了。”
“怎么?”春雨大惑不解,“不说他是皇上的连襟吗?”
“不错!是皇上的连襟,可也是年大将军的妹夫。年大将军那么惨的下场,他的妹夫也就好不到那里去了。”
“真是!”春雨无端一阵怅惘,又定定神问:“咱们这里呢?责罚下来没有?”
“责罚得倒还不算重,四老爷罚俸一年;不好的缎子照赔,这都是小事。四老爷说:以后再不能出这种乱子了!第一丝要好,买丝就不能马虎;要震二爷到杭州,亲自在那儿监督收新丝。前天写信回来说,今年的丝不好;稍为好一点儿的,都叫人先买走了,岂不是麻烦?”
“我看不见得。”春雨不以为然,“只要肯出价,就让人买走了,也可以买回来。”
锦儿晓得这话,条地抬眼;征征地望着春雨,仿佛突然上了一件心事似地。春雨不免诧异,正要发问,只听窗外小莲在喊:“春雨姊姊,话都交代了,蜜饯也带来了。”
“喔!你真能干。”春雨将她递过来的蜜饯又推了回去:“这玩意送给你吃。”
小莲不作声,望着锦儿;要她允许才敢收下。锦儿自然点头,“大家分着吃!”她转脸对春雨说:“你真会做人!你也真肯用心!”
春雨脸一红,“我可不是存心买好儿。”她说,“藏着什么算计人的心思。”
“不是,不是!你错会了我的意思。”锦儿低声说道:“你刚才那句话提醒了我。我们那位二爷必是在闹鬼;什么好丝买不到?趁此又在里面开花帐;落下钱来狂嫖烂赌。”
“不会吧!”
“一定是。”锦儿愤愤地,“回头我可得提醒二奶奶。”
“姊姊,姊姊!”春雨急忙拉着她的手说:“可千万不能说是我说的。”
“我怎么会卖原告?再说,也不是你这么说;不过是由你一句话中悟出来的道理而已。”锦儿站起身来,“去吧!吃饭去。”
“慢一点儿!我先给你看样东西!”
马夫人的那个祖母绿的戒指,是连曹老太太都夸赞过的!锦儿自然入眼即知,大为惊异;马夫人竟以这样珍贵的饰物相赐,是件非常令人难信的事。
因此,她这样问说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
“太太赏我的。当时要给我戴上;那有多招摇!不过,我虽藏着不戴,可也不能不来告诉震二奶奶。”
锦儿想了一下问说:“太太还说了些什么?”
“话很多——。”
“那就是,一面吃,一面说给我听。”
饭桌摆在通风的穿堂中,五菜一汤,除了一碟糟鲥鱼以外,其余的是小厨房的例菜,炒豆苗、虾子拌笋尖、小炒肉丝、鮝鸡;一大碗火腿冬瓜汤。
“这是你主子的菜?”
“是我的。”
“怪道!我们那儿老是笋煮白鮝汤;笋老得吃不动。原来笋尖儿全在你这里。”春雨又说:“你这饭菜可不能让桂珍瞧见;不然可就有得跟胡妈打饥荒了。”
“你道是天天这个样儿吗?有个缘故在里头。”
原来胡妈管小厨房,只供应曹老太太、马夫人、震二奶奶、芹官等四处的饭食;每处主仆各一桌。这几天说是物价涨了,胡妈正在活动锦儿,替她在震二奶奶面前说话,要加每天例规的菜钱,所以例菜格外精致。
“这班人,没有个够!”锦儿又说,“她来托我,我乐得把她悬在那里,先吃她几顿好的再说。喔,胡妈还送了我一坛子人参、红花、当归泡的酒;咱们打开来尝尝。”
等小莲把个红布封口的白磁坛抱了来;锦儿舀出一小壶来,与春雨对酌。小莲打横吃饭;饭罢下桌,春雨才能谈她去见马夫人的经过。
“知道不知道这个戒指的贵重?”
“自然知道。老太太都夸过,说绿得这么透的翡翠,她只见过两个,除了太太这一个;再就是在那位老妃手上见过。”
“东西本身贵重,自不必说;我说的贵重,只怕你还不知道。太太说过,她这个戒指,将来是要传给儿媳妇的。”
一听这话,春雨猛然心跳;不过,马上就恢复平静了,“那也不过太太随口一句话而已。”她说,“她还能,还能——。”
“自然不能把你当媳妇。”锦儿率直地说:“不过,意思也够重了。反正,你这个‘芹二姨奶奶’是当定了。”
春雨脸一红,借酒盖着脸说:“我比他大着五岁呢!”
“那怕什么!来,我敬你点酒。”
春雨却不肯举杯,“这是干什么?”她说,“你得先说个原故,我再喝。”
“你先喝了我再说。如果你觉得我道理不通,一杯罚三杯!”
春雨便干了酒,照一照杯,舀一匙汤喝了,抬眼望着锦儿。
“我这杯酒是祝你早生贵子!你要是能替老太太添个重孙子……”
“算了,算了!”春雨大声打断:“罚酒!”
“怎么,我道理不通?”锦儿笑道,“要不要让小莲来评评理?”
“你算是拿住我了!”春雨觉得委屈;但想到那枚戒指,立即心平气和,不由得把锦儿的话想起来。
如果真有了喜,会发生些什么事?春雨想到的第一个念头是,那会成为轰动曹家亲友的一个大笑话!十二岁的芹官,自己还是个孩子;居然已经生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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