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楼梦断:曹雪芹家的故事_高阳【4册完结】(24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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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叫了好一会,是小莲来开的门;“原来是夏云姊!”她问,“这么晚来,有事?”

  “春雨呢?”

  春雨在芹官屋子里——小莲是已经被春雨收服了;深怕夏云闯破真相,诸多不便,因而颇为着急;但人急情生,一面大声嚷了一句:“春雨,有客人来了!”一面去接夏云手中的灯笼,拿身子挡着她说:“把灯笼给我。你走好,地有点滑。”

  地滑应该照地才是,她却有意高擎灯笼;夏云少不得注视脚下,这一来吸引了她的视线;也耽误了她的工夫。等夏云到得堂屋里,春雨已迎了出来;来自芹官卧室内,虽未为人见,脸上那一层红晕却一时消褪不得;加以心虚之故,另有一种忸怩之色。夏云十五岁,情窦已开,看在眼里,心里顿时起了一团疑云。

  “老太太要你去一趟。”一听这话,春雨一惊,脸色更觉不自然,“有什么要紧事吗?”她问:“这么晚了,还打发你来叫?”

  “不知道!是秋月打发我来的。”

  “你坐一坐,我换件衣服就走。”

  “换什么衣服?就这样去好了;别让老太太等。”

  春雨点点头,向小莲使个眼色说:“我去去就来。回头你催芹官早点睡;明儿还要上学。”

  夏云也看到芹官卧室中,还有灯光;心里在想,彼此说话的声音不轻,芹官居然不出来看一看、问一问;春雨其实也很可以进屋去说一声,催他早早上床,而要叮嘱小莲传话,这都是不可解的事。

  一路走,一路想,种种可疑;到得萱荣堂,等春雨进了曹老太太卧室,便将秋月衣服一拉,在院子里将所见的可疑之处,细细说了给她听。

  “你别瞎疑心,芹官也许看书看入迷了,没有听见;春雨听是老太太叫,自然立刻赶了来。这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。”

  夏云被兜头泼了盆冷水,十分扫兴;心里也不服气,一个人在一边静静回想。始终觉得自己并非“瞎疑心”。

 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,听得曹老太太在屋子里叫秋月;秋月进去了好一会,伴着春雨一起出来,手里拿着个木盒子。夏云想看看是什么东西,便很机伶地亲自去点灯笼,说一声:“来!给你。”

  交灯笼时,顺便提高了一照;只见春雨脸上有羞窘之色;手里的东西也看清楚了,是一盒极珍贵的暹罗官燕。

  “叫个小丫头替你拿着吧!”夏云便喊:“三褔,你送春雨姊姊回去。”

  三褔才十二岁,不敢不听命,却颇有惮于此行之意,春雨见机地说:“不必,不必!”

  “还有老太太给的一大罐玫瑰酱,没有人送怎么行?”秋月也说,“让三褔给你提灯笼,东西你自己拿着好了。”

  于是夏云将灯笼递了给三褔,她接是接到手,一脸要哭出来的神气,夏云大为诧异,“怎么回事?”她问:“谁欺侮你啦?”

  “我,我一个人不敢回来。”

  原来由萱荣堂到双芝仙馆有两条路,一条此时已不通了,因为有一处通往曹俯所住那座院落的角门,一到二更天便下了锁,再一条须经过一处本为下房,现在用来堆置杂物的跨院,那里有口封闭不用的井,十年来前井中死过一个受了冤屈的丫头,所以像三褔这样胆小的,入夜视此为畏途。

  弄清楚了原因,夏云慨然说道:“好吧!还是我送。”

  春雨实在是无法又提灯又携物,只好让她送到双芝仙馆。春雨要留她坐;她看芹官卧室中仍有灯光,很知趣地辞谢了好意。

  “老太太找你干什么?”小莲问说。

  “忽然想起来有盒燕窝给芹官。”春雨用一种随口闲谈语气说,“以后你可有事做了,闲下来发燕窝拣毛吧!”

  “老太太怎么想来着。”小莲不解地说:“芹官吃这些补品,不太早了一点儿?”

  “谁知道她老太太是怎样想来的呢?”春雨背着灯说,“小莲,有些话你最好别问,也别跟人说;多问多说就没有人疼你了。”

  ※※※

  三

  但是,小莲听话不说;却有个人不识奥秘玄妙,跟人在谈。

  这个人是夏云,她跟季姨娘的丫头碧文是两姨姐妹,碧文比她大三岁,受姨母之托,很关心这个表妹;夏云亦视之为胞姊,得了什么赏赐,都请碧文为她收藏,听到了什么新闻,亦总要告诉碧文。

  这天中门以内的新闻是,马夫人忽然对芹官管得严了,不准跟丫头们动手动脚地不庄重;管家嬷嬷亦已告诫各处丫头,见了芹官不准有什么轻狂样子。尤其使大家惊异的是,马夫人是在萱荣堂对芹官这么教训;这岂不表示曹老太太也觉得芹官应该管束?

  “表姊,我再告诉你件事。有一天晚上,都快三更了吧,秋月忽然叫我到双芝仙馆,说老太太找春雨。到了那里,春雨的样子好奇怪——。”

  夏云将那晚上的情形,由发现春雨神色有异,到曹老太太给了春雨一盒燕窝,都讲了给碧文听。

  “你看清楚了是燕窝?”

  “‘暹罗官燕’,怎么没有看清楚?”

  “盒子开过封没有?”碧文又问。

  “那可没有留心。”

  “也许是别的东西,拿装燕窝的盒子装了。”

  “那,你说是什么东西呢?”

  “这可不知道。”碧文又说,“反正像燕窝这种补品,绝不会是给芹官吃的。”

  “为什么?芹官不能吃燕窝?”

  “你不懂!别问了。多问多说多是非!”

  这碧文忠实能干,颇识大体;最难得的是安分知命。世家大族的婢仆,表面看来,身分一样;其实大有区别。有幸有不幸,只看是拨在谁的名下?拿曹家的丫头来说,运气最好的,拨到萱荣堂与双芝仙馆;其次是列于马夫人或震二奶奶名下;就拨给邹姨娘,也还能清清闲闲过日子,唯有季姨娘的丫头最不幸,主子不会做人,处处惹厌,连带下人也抬不起头来。

  因此这双表姊妹的处境,又如霄壤之别;夏云常替她抱屈,几次自告奋勇,要跟秋月去说,想法子把她拨到别处;不论那里,都强似跟着季姨娘。反倒是碧文自己不愿。

  “人往高处爬,水往低处流,能拨到别处,我岂有不愿之理。不过想想季姨娘可怜。人不但没见识,而且糊涂,还喜欢惹事。你想,她人缘这么坏,手段又不高,跟人惹事还不是自己吃亏;那一次不是搞得灰头土脸的,回来还惹四老爷一顿排揎,这么一个可怜虫,连棠官都不大爱理她;你想若非我帮着她一点儿,劝劝她、说说她;她自己觉得有一肚子的苦水,也总还可以在我面前吐一吐。如果连这一点都没有了,她的日子还能过得下去?”

  听得她这番说法,夏云唯有报之以叹息。但仆贤而主愚,碧文以为“多说多问多是非”;季姨娘却唯恐是非不多。这天她们表姊妹在悄悄谈心,不道隔墙有耳;季姨娘听得清清楚楚,喜心翻倒,决定大搅它一场是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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