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雨平时心思极快,遇到对不上头的话,总要想一想,方始回答,此时因为跟季姨娘无味的周旋过久,神思困倦,不暇细想,诧异地问:“我那里跟震二奶奶约好了?人呢?”
小丫头老实,“我也不知道人在那里!”她说。
“你看你,颠三倒四地,怎么回事?既然没有人来,怎么又说震二奶奶着人来请?”
“是小莲姊姊叫我来说的。”
“不错!”小莲闻声赶了进来,指着小丫头说:“震二奶奶打发人来说的;她没有看见。”
到得这时候,春雨如何还不明白?“啊!”她故意装得突然想起,“看我这个记性!原是早约好了的,竟忘得光光。我赶紧去吧!季姨娘,我顺便送了你去。”
季姨娘早就看出是小莲在捣鬼;心里气得不得了,还亏碍着春雨的面子,不便发作,而脸色自然不会好看。
春雨自然也觉察到了,思量着还得讨她一个好,才能弥补她对小莲的不满;想了一下,说一声:“季姨娘请等一等!”去取了芹官的一个青玉扳指来,“棠官也快拉弓了。把这个送给他。”
“不,不!”季姨娘口中客气,“芹官自己也要用。”
“他有!还有三个。”
“既然有得多,我就带一个给棠官。原说了天气凉快一点儿,就让他们小哥儿俩下箭道去拉弓;倒正用得着。”
于是春雨陪着她出了双芝仙馆;走到半路,她想起一件事,站住脚不让春雨再送,态度非常坚决。春雨只当她是客气;不知道她是不愿意让碧文跟春雨相遇,会发觉她到双芝仙馆去过了。
果然,一到家便意料到碧文会问:“姨娘到那里去了?还抱了一大包东西回来。”
“在那边太太那里;送了我一点用的东西。”
她口中的“那边太太”是指马夫人;彼此踪迹虽不密,一个月总有几次见面,所以这句话很容易骗得过碧文。
“有新样的通草花,你挑几朵去戴。”季姨娘将包袱解开来说:“有块纺绸,可以作手绢儿,你闲着没事,替棠官的手绢儿上绣上一朵秋海棠。喏,新出的花样本子!”
“手绢儿绣个记号的主意倒不错!”碧文问道:“是谁教给姨娘的?”
“这还用人教?你就看得我这么笨,连出这么个主意都不会!”
碧文笑笑不语,将东西收到一边;捧着新出的花样本子,回到自己屋里,在北窗下细细赏鉴,然后剪裁杭纺、描花样、配丝线,兴致勃勃地动起手来。
季姨娘却清闲无事;坐下来心思一静,才想起到双芝仙馆要办的两件事,只办了一件。燕窝是亲眼看见了;春雨的神情体态,到底有何不同,却忘了去留心细看。听夏云的话,似乎春雨已经让芹官破了身子;这可是件稀罕事!到底芹官只得十二岁;可是也说不定,只看他唇上汗毛那么浓,身子那么壮,发育得早,比起棠官来,像是大了三岁都不止。
那件事是一定有的,她心里在想,不过说跟春雨做了那件事,说出去似乎不能教人相信,转念到此,突然灵机一动,即时定了主意;同时心里已感到一种报复的快意。
※※※
两妾当值,一旬一轮;这一旬,曹俯是宿在季姨娘这里。
他到二更多天才进来,棠官已经睡了。在堂屋里喝茶,是由碧文伺候;一进卧室,就没有她的事了。曹俯有些头巾气,在卧室中从不使唤丫头的;擦背洗脚都是季姨娘服侍。
曹俯双手撑着桌沿,让季姨娘使劲替他擦背时,双眼注视桌面,很容易地发现那枚扳指;随即问说:“是那里找出来这么个小号的扳指?”
“芹官屋里的春雨,说棠官也快拉弓了;这样子的扳指芹官有四个,拿了一个给棠官。”
曹俯点点头:“我也听说了,芹官屋里大的那个丫头,很识大体。”
季姨娘正好接口:“大的识大体;可惜小的不识。”
“小的是谁?”
“叫小莲。”
“啊!小莲,我记得有这么一个丫头。”曹俯问说:“她怎么不识大体?”
“我也是听说。”季姨娘很谨慎地说:“看样子,有像有不像。”
“到底什么事?你听人说了些什么?”
季姨娘不作声;手上却更使点劲,然后拿手巾到西洋大瓷面盆中去搓洗,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似地。
“怎么回事?”曹俯本是闲谈,此刻却很关心了。
“别打听了吧!也不知是真是假;我说了又是是非。何况,老爷也未见得肯信。”
“孰是孰非,可信不可信,我自然知道。你只跟我说老实话就是。”
“有句话我倒可以老实说,因为是我亲眼得见;老太太给了芹官一盒燕窝。”
“给了芹官一盒燕窝?”曹俯不解,“干什么?”
“亏老爷也问得出这话!”季姨娘笑道:“燕窝除了滋补身子,还能干什么?”
“这话就不对了!小孩子那里谈得到滋补?”
“是不是?我早说了,老爷不会相信;不过,我的眼睛可没有瞎。”
“这么说,是真的了?”
“自然是真的!我亲眼看见小莲在镊燕窝上的毛;她说是老太太交代她收拾的。这话骗谁?萱荣堂那么多丫头,自己不会收拾?再说,老太太向来不大爱这些东西的。”
曹俯一听这话,双眉深锁;坐下来沉吟了好一会才又开口:“你说,小莲怎么不识大体?”
“老爷也不必打听,徒然生闲气。”
季姨娘还在盘马弯弓,蓄势待发;曹俯却不耐烦了,皱着眉说,“那来这么多废话!”
“好!我就说。”季姨娘装出被逼不过,无可奈何的样子,“说小莲勾引芹官,破了芹官的身子。”
一听这话,曹俯目瞪口呆!这副神情,在季姨娘不免有些害怕;但转念想到,这正是自己说话见效的明证,此刻是紧要关头,必得沉住气,因而跟曹俯对望着,一脸戒备的神色。
“真有这话?”
“谁知道呢?”季姨娘心思突然灵了,答了一句很有力的话:“不过,小莲在拣燕窝,千真万确。”
“是你亲眼看见的。”
“不早就说过了,我眼睛又不瞎。”季姨娘接着说,“如今里头管芹官也管得很紧,不准他再调戏丫头。不过,有老太太护着,能管得住、管不住,可真难说。”
这几句话让曹俯震动了!他原来只以为芹官不喜读书,难成大器;谁知尚未成年,已成恶少!而且所犯的是首恶之淫;想到李煦家破人亡的往事,更觉惊心。何况少年斫丧,只怕未到成人,便已夭折;想到父兄先后下世,唯独剩下芹官一线根苗,亦竟斩绝,不觉流下泪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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