※※※
“锦姑娘,你放心在这里玩吧!”无垢特为来通知,“震二奶奶略微有点醉了,在我们当家师太屋子里歇午觉。这一觉不会短,等她醒了,我来通知你。”
听这一说,锦儿的心情放轻松了。在禅房中,几个比丘尼跟她的年龄都差不多,谈得很投机,有一个善能道狐说鬼,谈因果报应,锦儿听得入迷了,却只是惦着震二奶奶会找她,难得天从人愿,她在这里歇午觉,起码有个把时辰的清闲。加以天时凉爽,坐在那里真懒得动了。
也不知谈了多少时候,突然发觉,雨霁日出;从荷包中取出表一看,不由得吓一跳。
“可了不得!已经申正一刻了。”说着,站起身来说,“我看看我家二奶奶去。”
“还早,还早!”无垢安慰她说,“夏至刚过,天正长呢!”
“回去得好些时候,迟了赶不上伺候老太太的晚饭。”
无垢也知道,曹家的人只要提到“老太太”,事无大小都是要紧的。只好这样说:“好!我替你瞧瞧去。”
“一起去好了。”
无垢无法拦阻她同行,只好抢在前头引路;到得夹弄尽处,一面推门,一面重重地咳了一声。这神色有些张皇;锦儿不由得诧异,心里在问:她这是干什么呀?
然而进了门却无异样;震二奶奶已经起来了,正坐着跟圆明说话。异样的仍是无垢,脸上有着如释重负的神色,猜不透她因何而起。
“该回家了吧?”锦儿问说。
“嗯!正要走。”震二奶奶说:“提轿吧!”
这自然是无垢的差使。不过锦儿也有事,回到客厅,指挥丫头收拾衣包、扇子、手巾;检点下来,少了个豆蔻盒子,便问小丫头说:“你进去问一问二奶奶,豆蔻盒子是不是随手带进去了?别忘了带回来。”
等小丫头一走,锦儿一个人坐下来,细想无垢的神态,深为纳闷;不久,小丫头去而复回,手里拿着的,正是那个豆蔻盒子。
“锦儿姊姊,我告诉你一件事。”小丫头说,“我在当家师太那里,看见一个男人的影子;好热,就一时想不起是谁来。”
锦儿既惊且诧,睁大了眼,楞在那里;好一会突然想起,大喝一声:“你在作死;胡说八道些什么?”
小丫头吓得一哆嗦;却正好想起了所见的是谁;“我那里胡说!”她脱口答道:“我想起来了,是隆官。”
锦儿顿觉眼前金星纷起,急怒攻心之下,扬起手来,便待狠狠给小丫头一巴掌;但就当手掌将落未落之际,脑中清醒了,这一巴掌下去,小丫头非哭不可,那一来事情就闹得不可收拾了。
于是她放缓了声音,悄悄说道:“你一定看花了!姑子庵里那里会有男人?你这话不能混说;不然,”她突又转为一脸凶相,“你看我不撕烂你的嘴!我可告诉你,我不是说说就算了的;你不信你就试试看。”
见此光景,小丫头心胆俱寒;连声说道:“我不敢,我不敢!”
“对!”锦儿马上又换了一副神情,“要听话才乖。只要你听话,锦儿姊姊自然疼你;有好吃的,好玩的,一定先替你留下一份。你要是尿了床,我也替你瞒着,不教二奶奶打你。”
最后这句话,使得小丫头死心塌地了;“我一定听锦儿姊姊的话。”她说,“不乱说话。”
“你明白就好!”锦儿再一次叮嘱,“你什么人面前都不能说;连你妈也是。你原是眼看花了。是不是?”
小丫头想了一下,终于明白了,“我也不是眼睛看花了。”她说:“根本就没有看见有这么一个人。”
说到这里,震二奶奶已经由圆明陪着,款款而来;锦儿在小丫头身上捏了一把,迎上前去,只听震二奶奶说道:“我在缘簿上写了一百两银子;回去你提醒我,早早派人把银子送了来。”
“不忙,不忙!”圆明答说:“六月十九观世音菩萨生日,震二奶奶总还要来烧香,那时再带来好了。”
“那时候我不一定来。还是早早送了银子来,了掉心愿。”
“既然如此,过两天我着知客去领。”
震二奶奶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;这时轿子也抬进了山门,就在大殿前面,震二奶奶先礼了佛,然后转身上轿。锦儿带着小丫头,另乘一顶小轿;轿中又软哄硬吓,结结实实地交代清楚了,方始略微放心。
震二奶奶却浑如无事,反而是锦儿,倒像她自己做了亏心事似地,怕跟震二奶奶单独相处;而且只要一静下来,就会想到震二奶奶在甘露庵午睡的那一个多时辰,出了些什么花样?
她很惊异,曹世隆有那么大的神通,能够说动圆明为他安排这么一个陷阱;更想不到甘露庵的住持与知客会有那么大的胆子!当然她也困惑于震二奶奶会甘愿吃那么大一个亏;如果是中了圈套忍辱吞声,她不会在缘簿上写一百两银子。于是她又想到曹世隆。看来震二奶奶是早就对他有意思了!她在心里琢磨,曹世隆不比李鼎;近在咫尺,来去自如;但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为,走动得勤了,自然会有人看破底蕴。到那时,只怕也就像鼎大奶奶的丑事那样,曹家也完了!
转念到此,她觉得自己有责任不让这件事发生。最简单的办法是劝得震二奶奶趁早收心,但这话很难说;倒不如从曹世隆那面下手,拼着多费些精神,让他无法跟震二奶奶接近。
盘算停当,已是曙色将现;这一觉睡得很沉,感觉中只是闭得一闭眼,便已红日满窗,连震二奶奶都起身了。
于是她匆匆拢一拢头发,连脸都来不及洗,只拿冷毛巾擦一擦双眼,赶到上房去伺候二奶扔梳头。
“你怎么睡失聪了?”震二奶奶问,“怎么回事?”
“大概昨天累了。”
“累了?”震二奶奶诧异地,“就为到甘露庵烧一回香?怎么会累?”
看她咄咄逼人地问,锦儿心中大有警惕;不要做贼的倒过来说防贼的是贼!内心一急,倒急出一番说词来了。
“昨天二奶奶睡午觉的时候,我在禅房里听她们讲鬼;听得太多,上了床做梦着魇,折腾了一宵,到天亮才睡着。”
“你也是!跟个小孩一样。”显然的,震二奶奶接受了她的解释。
于是锦儿取蓝绸子的围肩,从后面替震二奶奶披上,拔去簪子,开始替她梳头;偶尔从镜子中发现,震二奶奶的神情与平时有异,只是低着头剥指甲,仿佛有很烦人的事在思索。
“喔!”锦儿故意惊动她,“甘露庵的银子!”只提这一句好了,她要看她如何回答。
“不忙!”震二奶奶抬眼说道:“我想到了,隆官这两天总还会来,托他捎了去好了。”
何以见得他这两天会来?莫非是昨天约好了的?锦儿在想,头一次别拦他,倒要看看他见震二奶奶是怎么一种神情。
52书库推荐浏览: 高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