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埋在土里的银子,早在张小侯袭爵那年就掘出来花光了。”
“你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他家的银子,莫非就是那一堆;不作兴掘了再埋?”曹震又说,“照我看,他家家道,纵不如从前,也差不了那里去。而且张小侯为人厚道慷慨,做了亲戚,情分不同,绝不至于像咱们内务府那批势利眼的兔崽子!”
他骂的包括马家在内,震二奶奶大为不悦,“你别忘了,你自己也是内务府!”她说,“凡事怨你自己不争气,骂人家有什么用?”
“是啊!我正就是要自己争气,自己想办法。求人不如求己;真到了过不去的时候,张小侯绝不会坐视。”
震二奶奶为他说动了,可是转一转念头,便知是妄想,“你也别忘了,人家至今还是地道的汉人。”她说,“旗满能通婚,早就——。”
“你又是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他是汉人,咱们不是汉人?”曹震又说,“我就是今天听出来一点儿因头,才想到这件事很可以办。”
“什么因头?”
“张家要抬旗了!”
“抬旗”之“抬”,是抬举之意。常见的是本隶下五旗,改隶上三旗;这有两种情形:一种是皇太后、皇后的母家,满州话叫做“丹阐”,如果是下五旗,照例抬入上三旗;一种是特承恩眷,像三、四年前才内调的浒墅关监督莽鹄立,擅长丹青,尤其精于人物,奉旨默写圣祖御像,音容宛在,大蒙宸赏,得以由蒙古正蓝旗抬入满洲镶黄旗。
汉人入旗,亦称做抬旗,旗籍汉人,本有两类,一类是太祖创业时,俘获汉人,作为家奴,就是“包衣”。其中当然亦不尽是汉人。镶黄旗包衣中有“朝鲜佐领”;正白旗包衣中有“回子佐领”,马夫人便是“回子佐领”出身。
另一类旗籍汉人,原是明朝的兵将,战败投降,按旗制改编,称为“汉军”。不但武将,早年投清的贰臣,如范文程、洪承畴、冯铨,亦多隶汉军。其间当然亦有例外,张勇便是其中之一。不过入关至今,八十多年;张家封侯,已历四代,何以忽又有“抬旗”之说,震二奶奶认为是个疑问。
“这话你问得有道理。”曹震答道:“我也是今天赴席的时候,才听见说起——。”
听说张勇在顺治二年,投到英亲王阿济格帐下时,只是单身一个人;随后奉令招抚了七百多人,改隶陕西总督孟乔芳,不久,声威远播,独当方面,只好升他的官,不宜改他的番号。及至封爵之时,次子云翼已经当到江南提督,一省最高的武官,在旗营是将军,在汉人组成的绿营是提督。如果将张云翼改为汉军,就不能再当提督;江南绿营,统率无人,自是一动不如一静。后来张宗仁袭爵,前后十一年,没有人提起这回事;也自己亦不想入旗,所以一仍其旧。当今的皇帝,为人精细,觉得康熙五十九年所袭的靖逆侯张谦,年富力强,很可以在御前听候差遣;但御前差使,除非文学侍从之臣,都是旗人;因而张谦有被“抬旗”入汉军之说。成了汉军,自然可以与包衣结姻;但亦不一定是父母作得了主的——这一回是震二奶奶笑丈夫“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”了。
“张家一抬了旗,选秀女不就有那两姊妹的名字了?果然人才出色,一定选上;或者指婚给王公小弟。费尽心机,临了还不是一场空。”
这一层是曹震不曾想到的,思索了一回说:“也不见得那么巧!事在人为,总要去做,才有机会。再说,跟张家来往,总是有利无害的一件事;你何不劝一劝老太太?”
“劝什么?”
“劝老太太把高夫人请了来玩一天。一回生、两回熟;人一熟,什么事都好商量了!”
震二奶奶一面对着镜子用鸡蛋清抹脸;一面盘算,最后终于有了一句心思活动的话:“走着瞧吧!”
第二天早晨,照例问安,陪坐片刻;震二奶奶闲提起张家,她说:“张小侯告诉我们二爷,高夫人为了想跟老太太见见面,一直在为难。”
听得这话曹太夫人颇感意外,而且困惑,“我倒不知道她想跟我见面?可是,”她问,“有什么为难呢?”
“张小侯说,照道理,自然是高夫人下帖子请老太太到他家园子里去逛一天;可又怕累着了老太太,所以一直拿不定主意。”
“有这话!”曹太夫人想了一会说:“这不就是递话过来,让我下帖子请高夫人?”
震二奶奶眨眨眼,装出不解的神情;然后恍然大悟地拍着手说:“真是!再没有比老太太心思更灵的。这一来,高夫人想跟老太太见面是见到了;可又不至于让老太太过份劳累,不是两全其美的事?话里有这么深的意思,真是只有老太太才识得透。”
曹老太太的性情,向来只要一戴上高帽子,兴致就来了;当即说道:“请一请她,倒也没有什么不可以。不过,不请便罢,要请就得像个样子!”她想了一会,脸色转为严肃,“这倒也不是一件小事,中间有许多关碍;得要好好儿琢磨。”
“是啊!到底是侯夫人,不是平常应酬。”
“所以啰!这礼节上最要留意,她第一次到咱们家来;那是要‘庭参’的。”
“庭参”便须各具礼服,中堂参谒;曹太夫人只是三品民妇,见侯夫人应该一跪三叩。震二奶奶觉得太委屈;当即说道:“自然是行通家之礼;倘或要庭参,就老太太肯,我也不肯。”
曹太夫人笑了,“规矩是规矩,那由得你?”她说:“当然,她是一定要辞的;不过,既然下帖子请人家,自己就不能不按着规矩预备。”
“老太太的意思是,要穿礼服迎接。”
“正是!”
震二奶奶想了一会问道:“如果不是下帖子,人家突然来了呢?”
“这当然是例外。”
“老太太这么说,我就来想法子弄它个‘例外’。”
“你是什么法子?”
“这会儿还没有想出来。不过,法子总是有的。”
“好吧!”曹老太太说:“等你想出来,咱们再商量。”
这个法子很不好想。加以曹俯进京之期,日近一日;里里外外,公事私事,都要曹震夫妇料理,忙得不可开交,自然将这件不急之务搁了下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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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处织造皆以织“上用”缎与“官用”缎为主。此外,三处织造各有特办事项;大红缎子,包括制蟒袍所用的绣缎,以及礼部所用的诰封绣轴,归江宁织造承办;纺绸绫归杭州织造承办;太监、宫女、苏拉、匠役所用的毛青布,归苏州织造承办,但以三万匹为限,超出之数,归江宁、杭州两处分办。这年内务府通知,毛青布须用四万五千匹;江宁织造额外承办八千匹,限十月底以前解到备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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