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真的是高夫人送你的?”曹老太太看着芹官问。
“是的!”芹官答说,“他问我懂不懂平仄,我说懂。又问我学做诗了没有?我念了两首给她听,她夸奖了我几句,就叫人拿了这部集子给我。”
“什么她啊她的?”马夫人问道:“你管人家叫什么?”
“我管她叫张伯母。”
“辈分错不错啊?”曹老夫人问。
“不错!”曹震答说,“一见了张小侯;他跟芹官说:你管我叫张大哥好了。我跟你父亲同年,可是我跟你是一辈儿。”
“你也就老实叫他张大哥了?”马夫人问。
“不!二哥哥管他叫侯爷,我怎么能管他叫‘张大哥’?”
“这才对!”震二奶奶笑道:“到底长进了!回头抱着人家的诗集子,见四叔去;让四叔也知道人家瞧得起咱们。”
“这话也是!”曹老太太说,“这会儿就去吧!去了就回来,我还有话问你。”
于是曹震带着前面去见曹俯。震二奶奶便即笑道:“我跟老太太打个赌,我知道老太太要问芹官的是什么话?”
“我也知道。”秋月也笑着说,“问起来一定很有趣。”
两人对看着,十分好笑的样子;马夫人却茫然不解,于是曹老太太说:“张家有班女孩子,听说个个通文墨;不知道芹官见着了没有?”
“既然高夫人把他叫进去了,那班女孩子,自然不必回避。”震二奶奶说,“保不定还是那班女孩子出的主意,要看看咱们芹官是怎么个样子。”
“那有这种事?”曹老太太笑道,“我可不信。”
“不管老太太信不信,反正南京城里,叫得起名儿的人家;如果家有十岁上下的女孩子,总想看看咱们家芹官,那是一点不假。”
“看也是白看。这话还早,不提它吧!”
这是提到芹官的亲事。震二奶奶的话是有根据的,通常有些穿房入户的三姑六婆,用言语试探,怎么样的一份人家,有怎么样出色的一个女孩,配得上芹官。震二奶奶却总是装糊涂,因为满汉不通婚;正就是曹老太太所说的,“看也是白看”。包衣人家自然还是跟包衣结亲;曹老太太也曾在暗中留意,私下在想,总要挑个十全十美的女孩子来配芹官,才觉称心。然而这又谈何容易?所以久而久之,提到芹官的亲事,便觉得烦恼,反不愿多谈了。
体会得曹老太太的心境,马夫人跟秋月都向震二奶奶递眼色,提醒她不必再往下说。震二奶奶当然也早就会意;另外找了个话题,谈不多时,芹官抱着“红雪轩集”回来了。
“你四叔怎么说?”曹老太太问。
“夸了我几句,没有多说什么。”
曹老太太有些失望;震二奶奶赶紧便说:“四叔夸你就不容易了。你说说在张家的情形,看见他家的女孩子没有?”
“看见了。”
“他家几个女孩子?”
“我看见三个。张家两姊妹;还有一个,是她们的表妹、表姊。”
“表妹、表姊不是两个吗?”
“不!是一个。”
“到底怎么回事?都让你缠糊涂了!”震二奶奶着急地说:“我的小爷,你就自己原原本本地说吧!别等我问一句,你才答一句。”
原来张家是堂房两姊妹,姊姊叫张宛青,十四岁,是张谦的女儿,也是高夫人嫡亲的孙女;妹妹是三房里的,高云翰的孙女,名叫张粲青,十二岁。高夫人有个外孙女,从小住在舅家,姓汪,单名一个婉字。汪婉十三岁,是张宛青的表妹,而张粲青却应该叫她表姊。
“是这么一盘帐!我算是明白了。”震二奶奶又问,“那三个女孩,谁长得顶好?”
“张粲青。”
“就是跟你同年的那个?”震二奶奶又问,“长得怎么好法?”
“我可说不上来。”芹官又说,“我也没有仔细看。”
“你没有仔细看,怎么知道人家长得好?”曹老太太问。
“老太太也是!”震二奶奶接口说道:“女孩子要仔细看了才知道好,还能算好?要一看就好!越看越好,那才是真的好!”
“你们听听!”曹老太太笑指着震二奶奶,向马夫人说,“说话倒像绕口令似地。”
“话可是不算错。”马夫人转脸问芹官:“那三个女孩子跟你说话了没有?”
“说了!张宛青问我会不会填词?汪婉问我到京里去过没有?就这么两句话。”芹官显得有些懊丧;因为他既不会填词,也没有到过京城,张家姊妹就跟他说不下去了。
接着曹老太太又问安园景致,见了那些人,吃了些什么好东西?就这样从开饭到二更时分,各自散去,一直都在谈张家。
到得震二奶奶回去,曹震又谈张家;震二奶奶有些腻烦了,拦头就给他碰了回去。
“换个题目行不行?别老是张家、张家的!”
曹震诧异,“怎么了?”他问,“张家有什么谈不得的?”
“不是谈不得,在老太太那里,一直谈的这个;回来又是谈这个,你倒想,烦不烦?”
“你们是闲聊;我跟你是谈正经。这件事关系很大,办成了大家有好处。你厌烦就算了。”
说完,曹震亲自动手,将一大包药料抖开;按着方子,一味一味地细细检查,是那种旁若无人的模样。震二奶奶可有些不耐烦了。
“不对啊!”曹震目注药方,自言自语地说:“淫羊藿的分量应该还要重啊!”
“成天就是弄这些劳什子!”震二奶奶没好气地说。
曹震抬起眼来,看着她说:“奇了!我自己捡药又碍着你什么?何况药酒又不是我一个人受用。”
“算了吧!就仗着这鬼药酒,到处不安分。正经事不干,尽在这上头花工夫。”
曹震嘿然,“跟你说正经的,你又不爱听。”他说,“我为什么不在这上头花工夫?”
“谁说不爱听?我是不爱听不相干的空话;我那里说过我不愿谈正经?”
“好!你等一下,我马上跟你谈。”
听得这话,震二奶奶便先回套房里间去卸妆;不到一盏茶的工夫,曹震进来,坐在梳妆台侧面,一言不发。
“怎么不开口。”
“我在想,这话应该从那里说起。”曹震停了一会,突然说道:“咱们该结张家这门亲!”
震二奶奶转过脸来,看着丈夫问说:“你是怎么想来的?”
“不是门当户对?张家两姊妹,跟芹官年纪差不多,人品当然不用说,他家老太太又中意芹官;你想,结了这门亲,不说别的,光在‘互通有无’这四个字上头,就能沾多少光?白花花的大元宝,埋在土里发黑,真正暴殄天物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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