曹老太太听他这么说,自然高兴,“‘满城风雨近重阳’,这几天的天气,说变就变。”她问:“芹官日长夜大,只怕去年做的衣服已经穿不上了。”
“真是!还是老太太想得周到。”震二奶奶立即转脸喊道:“锦儿,你拿起钥匙开楼门,看有花样娇嫩的缎子、绸子,多拿几匹来,让老太太挑定了;马上交裁缝去做。今儿初七,有四天的工夫,应可以赶得出来了。”
“也不忙在这一刻!”曹老太太又问,“张家的礼,预备了没有?倒看看旧账。”
“张家的礼倒是预备了,不过没有旧账;原是打二爷起始,才跟张小侯有往来的。”
原来这张小侯的曾祖张勇,陕西人,本是前明的副将;顺治三年,投在英亲王阿济格帐下,剿办流贼李自成余党,在甘肃立下好些汗马功劳,升官总兵,授世职轻车都尉。三藩之乱,吴三桂招降张勇;他杀了使者,上奏朝廷;又随着抚远大将军图海,转战西北。右足中箭,不良于行,坐轿子在前线督战,因为深于计谋,善抚士卒,所以所向有功;得封靖逆侯。康熙二十三年,死在甘州防区。
张勇有三个儿子,长子云翥,死在父前;幼子云翰弃武就文,正当宁国府知府;次子云翼袭封,本来官居太仆寺正卿,袭了侯爵,改文为武,做了江南提督,驻地在松江,却安家在江宁。他家的园林,名为安园,中有两株栝树,相传还是六朝遗留下来的。
张云翼在日,跟曹寅是有往还的;但内眷因为旗汉风俗各异,同时身分不同,礼节上亦颇难折衷,所以不通吊问。到得康熙四十九年,张云翼病殁;第三代的靖逆侯,张宗仁,以内阁中书袭爵,授职为散秩大臣,须在京城当差,两家更为疏远了。
这张小侯,单名一个谦字;康熙五十九年袭爵,虽亦在京供职,但因张宗仁夫人,自丈夫去世,即回安园定居;张谦常常请假回江宁省亲,与曹震在风月场中,结为好友,复通吊问,而两家内眷,却绝少见面的机会。
“这张小侯的老太太,我只见过一次;那次是将军夫人生日,客人都按身分错开的。其实人家倒并不拿架子;我也不在乎她是侯夫人,就先给她行过礼也没有什么,只是主人家总怕我委屈;见了面也不替我引见,急急地把我挪了开去。”曹老太太想了一下又说:“她娘家姓高,老太爷是知府;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,教她读书做诗,是个才女。高夫人后来跟人说:叙起世谊来,曹家老太太长我一辈,应该我先给她行礼才是。到底是肚子里有墨水的,说话行事,叫人不能不服。”
“既然如此,不如备个帖子,把高夫人请来玩一天;老太太以后也多个人谈谈。”
“说不定还是个好牌搭子呢!”震二奶奶接着马夫人的话说,“不过除了老太太跟她以外,另外要找牌搭子就难了。”
“为什么呢?”
“都是阔人啊!张小侯的老太爷,在世的时候,知道儿子将来袭爵的花费不小;早就在后园里埋了三十万现银子在那里。这么阔的人,谁陪得起她们?”
“也就是她家阔,我家不如从前了,所以我不愿意跟她往来。”曹老太太又说,“算了,还是跟从前一样吧!在背后提起来,彼此仰慕,不也是很好的事?”
说到这里,锦儿带着干粗活的老妈子,抱来十几匹绸缎;曹老太太亲自到亮处来挑选,选定珠灰宁绸替芹官做一件亲绒袍子;玄色团花缎子做马褂。
“这色儿可配得俏了!虽说素了一点儿,配上珊瑚的套扣,可是正好。”震二奶奶大声说道:“你们都先别告诉芹官,到时候看他又惊又喜的样子吧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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果然打扮出来,十分俏皮。除了那一身袍褂以外,簇新的漳绒靴子;簇新的青缎小帽,帽檐上嵌的一块翡翠,通体碧绿;春雨再三叮嘱阿祥:“芹官不喜欢戴帽子,说不定就丢在那儿了!你可千万看着一点儿;帽檐上那块玉,拿五百两银子也没地方买去。”
出门以前,自然先要将芹官送到萱荣堂,让曹老太太看个够。大家都说打扮得漂亮,但芹官自己却有些说不出的不自在;曹老太太也不是怎么样顶高兴。
这就怪了!震二奶奶心里奇怪,是不是曹老太太还嫌打扮得不够?“锦儿,”她说,“你回去看五斗橱第二个抽屉里,有副奇南香手串,快取了来。”
“不用了!”曹老太太说,“已经有点像暴发户的模样了!”
“真是!再没有比老太太聪明的。”芹官一面说,一面已去摘马褂上的珊瑚钮扣,“我浑身不舒服,我得换!”
震二奶奶大为扫兴;马夫人便说:“是特为赶出来的一套,那里有得换。”
“我换家常穿的旧衣服就可以了。”
“对了!”曹老太太说,“就是家常衣服,潇潇洒洒地,反是世家子弟的本色。”
连曹老太太都这么说了,自然再无斟酌的余地;春雨回去取了家常见客的半新旧袍褂,就在萱荣堂为芹官替换,一面替扣纽子,一面轻轻说道:“你今天可真是大杀风景!”
“老太太不也赞成吗?”芹官又说,“本来倒还可以将就,阿祥说了一句话,提醒我了。”
“这个小猴儿!”春雨骂道,“他又胡说些什么?”
“回来告诉你!二哥哥大概等急了,你快一点吧!”
换了衣服,芹官为了帽檐上的那块玉,连帽子也要换;谁也拗不过他,到底还是拿了顶旧帽子给他。
“靴子可不能换了!”芹官自嘲地说:“换了可不成了‘破靴堂’?”
杀风景之余,终于用这句话补偿了大家一阵大笑;芹官这才高高兴兴地出了中门,跟着曹震到张家去应酬。
到晚回家,曹震亲自将芹官送到萱荣堂,一屋子的丫头都迎了出来;像捧凤凰似的,将他捧到曹老太太面前,只听她含笑问说:“怎么样,没有丢人吧?”
“不但没有丢人,还大大挣了个面子。”曹震答说,“高夫人听说芹官来了,特为叫丫头出来请,送了好些东西;别的都不稀罕,有部书,是高夫人的诗集子。大家都说,等闲的斗方名士,都不在高夫人眼睛里,能把诗集子送芹官,足见得看重。这个面子可不小了!”
“真的?”曹老太太喜动颜色。
“那还假得了?”曹震回头问说:“有个大包袱,送进来了没有?”
“送到双芝仙馆去了。”外面有人刚答了这一句,忽又说道:“啊,啊!来了,来了!”
原来是春雨,心知曹老太太必要看这些东西,特为亲自送了来;在中间大方桌上解开包袱;里面是好些盒子跟纸包,有笔、有墨,还有水晶镇纸、竹雕“臂搁”之类的文房珍玩:最令人瞩目的,自然是高夫人的诗集,磁青封面、白丝线装订;外面是古锦的套子,签条上写的是“红雪轩集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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