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错,要明天下午。”贵兴答说,“我听别人也是这么说。”
※※※
六
主仆俩骑马到门,贵兴先下了马,左手拉缰,右手叩门;应门的正是赛观音。
于是贵兴回身,将曹震的那匹枣骝马的嚼环拉住;曹震翩然下马,前后望了一下,无人注意,随即一闪身进了大门,随即闻得一阵香味,恰正是有些饿的时候,不由得咽了咽口水。
“二爷那天到的?”赛观音一面虚虚掩门;一面问说。
“前天下午。”曹震问说:“五福到苏州去了?”
“是的。”赛观音答道:“四老爷要进京,天天派人来催布;五福急得不得了。一时也说不尽,回头慢慢告诉二爷。”
“你妈呢?病好点没有?”
“还不是带病延年。”
赛观音娘家一母一弟。胞弟尚未娶亲,贩茶为业,住在茶行的辰光多;老母风瘫在床,雇了个极老实的中年孀妇,照料她的饮食起居。房子是三开间,前后两进;赛观音回娘家总是住第二进,可与第一进隔断而另有后门进出,既隐秘又方便,是个幽会偷欢的好地方。
等她领着曹震刚在堂屋中坐定,贵兴跟着也到了;赛观音便即说道:“好兄弟,你尽管到那里去逛逛;到晚上再来接二爷。马拉了回去吧,天黑骑马不便,回头雇轿子走好了。”说着,塞了块两把重的碎银子到他手里。
“说得是!回头坐轿回去好了。”曹震吩咐:“你三更天来接。”
“回头走后门,门上有根绳子,拉一拉我就知道了。”
贵兴答应着走了。赛观音送他出后门;又将通前面的门上了闩。曹震宽心大放;等赛观音一进门,先就抱住她亲了个嘴。
“急什么嘛!反正只有咱们俩了。”赛观音推开他问道:“你是先喝茶,还是这会儿先喝酒?”
“喝酒吧!我肚子有点儿饿了。”
“可没有什么东西吃,就是一个八珍果子狸。”
“什么叫八珍。”
“我也不知道,药铺里说的;反正八样滋补的药料就是了。”
说完,转身而去,先端来一个大托盘,杯筷酒壶以外,是四个碟子,买现成的冷荤、板鸭、薰肠之类。再又端来一个极大的一品锅,就是八珍果子狸,汤清如水,肉烂如泥,曹震尝了两筷,连声赞好。
刚把酒斟上,突然门铃响了;曹震不由得一楞。
“必是贵兴有什么话忘了告诉二爷了。”赛观音起身说道:“你请安坐喝酒!我瞧瞧去。”
打开后门一看,大出意料;竟是曹世隆!赛观音便不让他进门;堵在门口问道:“有什么事吗?”
“我那笔借款的利息,得要过几天才能送来。”
“过几天?”
“不出十天。”
“好吧!”赛观音说完,便待关门。
“还有话!”曹世隆一举手撑在门上,“五嫂子,今儿还得通融我十两、八两的。”
赛观音跟曹世隆很熟,但也仅止于相熟而已。曹世隆倒是一直在打她的主意;无奈赛观音胸有主宰,不愿招惹这些油头粉面的儇薄少年,这时便冷冷答了一句:“前帐未清,免开尊口。”
曹世隆碰了个钉子,脸色不大好看;正在思量如何应付时,赛观音已退后一步,作出预备动手关门的模样。这也未免太不讲情面了!越发惹他不快。而就在这时,发现赛观音回头看了一下;曹世隆心中一动,随即便想到了来时路上所见:贵兴骑一匹马,牵一匹马迎面而过。莫非曹震就在这里。
“五嫂子,”他说,“你别关门,让我进去。我有话跟你说。”
“有话明天再说;今天我家里有堂客,不留你了。”
一语未毕,出现了曹震的影子;他是看赛观音好久不回,不免奇怪,悄悄走来探望,那知刚一现身,便跟曹世隆打了个照面!
这个场面太尴尬了!三个人的感觉是差不多的,奇窘以外,还有浓重的不安;曹世隆比较见机,赶紧说道:“原来二叔在这里跟五福谈公事!二叔请便;我跟五嫂子说两句话就要走的。”
曹震心想,既然让他撞破了,倒不能不敷衍他;好在不是与赛观音在床上,多少还可以掩饰。
于是他说:“五福到苏州去了,说这时候回来;我在这里等他。五嫂炖了只果子狸请我;一个人喝酒没意思,你来得正好,陪我喝一钟!”
“不,不!二叔一个喝吧,我还有事。”
“有什么大不了的事?来吧!”说完,他先转身回堂屋了。
见此光景,赛观音也有了一套说法;她用埋怨的语气说:“我好不容易弄了只果子狸;也好不容易把震二爷请了来,让他喝得高兴了,五福有事好开口求他。让你来这一搅局,不都完蛋大吉?”
“你也不能怪我;你早说震二爷在这里,我也不进来了。”
“哼!”赛观音一面让开身子;一面冷笑,“你真不开窍!”
曹世隆站住脚,凝神想了一下说:“你放心!局是我搅的;我还把这个局面圆过来。”
说完进屋。赛观音为自己预备的一副杯筷还没有动过;请他坐了下来,为他斟了酒,随即退了出去。
“听说二叔回来了,料想这两天正在忙;想等二叔闲一闲,再过去请安!”曹世隆举杯说道:“我敬二叔,给二叔道安。”说安,一仰脖子,把一杯酒干了。
“差使越来越难当了。”曹震只喝了一口酒,叹口气,“累一点算得了什么?”
“也亏得二叔,不然,四太爷那样的名士派;早不知碰了上头多少钉子了。”
“你也知道碰了上头的钉子?”曹震看着他问:“你听谁说的?”
曹世隆看他的神气,才想到朝廷对曹俯不满,是件忌讳的事;颇悔失言,只好掩饰着说:“我也不过胡猜乱想;有二叔在,自然面面都照顾到了。那里会碰钉子?”
“也全靠大家都能巴结。像五福,一直抱怨活儿太少;可是多了他又顶不下来。到现在还得到苏州去搬救兵;说今晚上回来,也不知道回得来,回不来!我可不能等他了!咱们喝完这杯酒,一起走吧;有话明天再说。”
很明白的,他是不愿落个把柄在人家手里。曹世隆心想,他真的一走,赛观音要为她丈夫求些什么,必然落空;而曹震因为他撞破好事,心中一定怀恨,将来求他派个什么有油水的差使,亦就休想。一下得罪了两个人,这件事大糟特糟,得赶紧表明心迹。
于是他说:“五福今天一定会回来!二叔不如稍等一会儿;我确是有约,先跟二叔请假。”说着,便站了起来。
“不!一起走。”
曹震伸手去抓他的膀子;一下没有捞着,只见曹世隆已跪在他面前了。
52书库推荐浏览: 高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