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实这才看出来,曹家的家规很严;倒吓得不敢多说了。曹震便把话岔了开去,“你们吃过饭了没有?”他问。
“吃过了。”
与芹官同时开口的棠官,说得正好相反:“没有。”
芹官的用意是,藉此避免留下来陪席,不想棠官会说老实话;但老实话也轮不到他来说,因而又转脸白了他一眼。
这些举动,在曹震是好笑;在朱实是警惕,世家大族的未冠少年,亦有言不由衷的机心;而曹俯却大为恼怒。
“何用你抢着说?”他沉下脸来骂棠官道,“没有吃饭,莫非就饿死了你?要抢着先表白!你看你,萎萎琐琐的样子!下去!”
曹俯亦不免失悔,而且也有警惕,莫再蹈过于严厉,徒伤亲心,无补于事的覆辙,所以换了副和缓的神色,作了几句门面上的教训。
“秋高气爽,正是用功的时候;开学的时候我不在,你们要听老师的教诲,不准淘气。年下我回来,要查你们的功课。”
“是!”小兄弟俩齐声答应。
“有个不情之请,趁今天跟朱先生提一提。”曹俯转脸说道:“想请朱先生尽快开学,如何?”
“是,是!寸阴是竞,原当如此。请昂友先生挑日子吧!”
于是听差取了皇历来,选定十月初七,是宜于上学的大好吉日。
“未下关聘,先挑日子。失礼之至!”曹俯又向芹官说:“你进去回明了老太太,十月初七开学。书房设在那里,回头我亲自去请示。”
“是!”
“去吧!老太太必又惦着了。”
于是芹官带着棠官,一一请安辞去。快到曹俯所住的院子,芹官说道:“你回去吧!”
棠官很想跟着他一起到萱荣堂;听他这一说,大为失望,但不敢违拗,勉强答应一声,怏怏而去。
芹官却又想起了春雨,心里拿不定主意,是先回双芝仙馆,还是迳自到萱荣堂?低着头且思且行,突然发觉,已近中门;春雨就在门口等着。
猝然相逢,芹官无端心慌,一时又抹不下脸来陪个笑;春雨也不敢造次,只淡淡地问:“见过老师了?”
“嗯。”芹官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“上老太太那里去吧!问了两三遍了。”
语气更淡更冷,使得芹官气馁:连答应一声,都觉无味,只默默地到了萱荣堂,看到锦儿含笑相迎,才意会到自己应该摆出高高兴兴的样子来。
踏进后堂,一屋子人的视线都投向芹官,“在老师面前亮过相了!”震二奶奶问道:“吃了饭没有?”
“没有。”
“好了!”震二奶奶高声吩咐:“开饭吧!”
这表示曹老太太是专等他来一起吃饭;芹官很不安地说:“老太太怎么不先用——。”
“你别管这个!”震二奶奶打断他的话,推着他到曹老太太面前,“赶紧先把见老师的情形,跟老太太说了吧!”
“十月初七开学;棠官跟我一起上书房。”
“这也好,有个伴儿。”曹老太太问:“书房呢?设在那儿?”
“四叔说要亲自来跟老太太请示。”
这又是何等大事?显得如此郑重!曹老太太不免纳闷;震二奶奶便提醒她说:“别处都可,只别离鹊玉轩太近了;四老爷的那班清客来来去去,读书难免分心。”
大家都知道,她这是为芹官打算;曹老太太却特意说破了它,“也要看他们兄弟俩用不用功?”她说,“如果不用功,就得把书房挪近鹊玉轩,好让四老爷常去查他们的功课。”
“你听见了没有?”马夫人说道:“这一回可真得好好儿用功了。”
“别让棠官把你比下去。”震二奶奶又加了一句。
“别的不敢说。”芹官答道,“棠官要赶上我,还差着一截子呢!”
“满饭好吃,满话难说。”马夫人说,“你也别过于自负了。”
“太太瞧着好了!若是让棠官给我比了下去;我——。”
说到这里,只听震二奶奶重重咳了一声;芹官愣了一下,旋即会意,是深怕他赌神罚咒。
于是,他笑笑说道:“太太放心!绝不能让棠官把我比下去。”
等吃完了饭,喝茶闲坐,震二奶奶正在替曹老太太凑牌搭子时,丫头在外面传报:“四老爷来了!”
“是来谈书房的事了。”秋月在一旁提醒:“老太太可别忘了震二奶奶的话。”
曹老太太点点头,等曹俯掀帘入内,大家一一招呼过后,曹老太太先开口说道:“那朱先生倒是挺老成的;想来肚子里的墨水也不少?”
“倒是真才实学;不会误人子弟。束脩二百四十两一年;三节另外送节礼,端午、中秋二十两;过年四十两。今年只有三个月,送八十两银子。”
“少不少?”
“不算少。可也不算过丰。”曹俯答说:“儿子的意思,看他教得如何?果然实心实力,循循善诱;到明年再加。”
“这话也是。”曹老太太问:“书房呢?你打算设在那里?”
“儿子正是为此要跟老太太来请示。”曹俯看了看垂手侍立在一旁的芹官说,“想用西堂作书房。”
西堂就是楝亭,当年曹玺奉派为江宁织造,在衙门西面的一片空地,亲手种了一株楝树,盖了一座亭子,命名为“楝亭”,督课曹寅及曹俯的生父曹宣读书其中。以后曹寅的别署就叫楝亭;本来形制简陋的亭子,亦翻造扩充,大非昔比。楝亭之名为了避讳,家人不敢直呼,改称“西堂”。
曹老太太这时明白了曹俯的意思,楝亭等于是曹家发祥之地;曹俯特意选中此处作芹官的书房,而且郑重其事地请示,即表示他对芹官之重振家声,抱着莫大的期望。既有这番用心,曹老太太何能不允?
“开西堂也好。”曹老太太问,“朱先生呢,住在那里?”
“如果说,为了教读方便,自然是住西堂;不然就住西堂前面的绿静斋。”
“住绿静斋好了!”震二奶奶插嘴说道:“照应也方便。”
“我想,也是住绿静斋好!”曹老太太说,“我们有时也可以到那里去走走,有朱先生住在那里,就不方便了。”
原来西堂是个总名;实在是座花园。一早一晚,老师不在书房时,女眷们有个散心闲步的地方;震二奶奶主张“朱先生”住绿静斋,实在也是为了这个缘故,不过,她不便像曹老太太那样率直而言而已。
“好!那就说定了。朱先生十月初七到馆,就那天搬到绿静斋。书房及先生住处应该派什么人伺候;要早早定规下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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