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楼梦断:曹雪芹家的故事_高阳【4册完结】(274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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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“四叔请放心。”震二奶奶答说:“我都会预备。”

  曹俯点点头,又闲谈了一会,起身辞去。曹老太太便看着芹官说道:“你知道你四叔为什么要拿西堂做你的书房?”

  “这总有道理在内,老太太告诉我吧!”

  “期望你能像你爷爷一样。”

  “啊!我想起来了!”芹官顿觉双肩沉重,期许过高,未免不安,“爷爷是在那里读过书的;我记得有篇赋:‘司空曹公,开府东冶,手植楝树,于署之野;爰筑草亭,阑干相亚,言命二子,读书其下,夏日冬夜,断断如也。’”

  “什么叫‘断断如也?’”马夫人问。

  “是认真的意思。”

  “对了!你也别忘了,上面还有句‘夏日冬夜’。吃得苦中苦,方为人上人。”

  听他们母子俩在咬文嚼字,曹老太太深有感触;也深有觉悟,对芹官实在是关心得太过分了!但此念甫生,又生一念;如果不是关心芹官,还有什么值得关心的事?享尽繁华,渐悟穷通盈虚之理,她不承望还能如往日的富贵;即便能如往日,亦无足贵,因为景迫桑榆,来日无多,富贵繁华,亦须有精力去享受。而况有富贵即有贫贱,有繁华即有萧索;欲免贫贱之悲、萧索之哀,倒不如不要富贵繁华。她常常在想:平安是福。可是,小鸟的翅膀渐渐长硬了,不教它学飞,依然视如需要旦夕哺育守护的雏儿,是不是聪明的办法,她开始感觉到,是一个很大的疑问。

  因为心里有这么一个疙瘩,就显得神思困倦;秋月跟震二奶奶从交换的眼色中取得默契,牌局不必再凑,道一声:“让老太太歇着吧!”逡巡散去。

  ※※※

  回到双芝仙馆,只见小莲一个人静悄悄地在绣花;看到芹官,她放下手中丝线,迎了上来,却不说话,只是等候差遣的神态。

  几乎无例外地,只要他一回来,春雨必是闻声相迎;如果春雨不在,小莲亦一定会抢先告诉他说,春雨是到那里去了。像这天这样的情形,是从未有过的。芹官便有些不安了。

  “春雨呢?”

  “刚看她歪在那里。”小莲呶一呶嘴,“这会儿大概睡着了。”

  芹官站住脚想了一下说:“我看看她去。”

  一面说,一面就往春雨卧室中走;一掀明帘,正好发现春雨转身向里。芹官故意咳嗽一声,却无反应;便加重了脚步,走到床前,春雨依旧不知不觉地。显然的,这是故意不理他。

  芹官有些躇踌了,想喊她又怕她不理,自讨没趣;欲待转身而去,却更怕因此惹起更深的误会。思索了好一会,在进退两难之中,不知不觉地走到床前,糊里糊涂地伸手去摸她的脸。

  “叭哒”一声;春雨挥掌打在他手背上;使的劲很大,芹官不由得“喔唷”一声,喊了出来。

  这一喊,让春雨意识到,是打得太重了;因为她发觉自己的手掌也火辣辣疼,于是一翻身坐了起来:但在没有面对面看到芹官以前,便已发觉自己不必出此态度,所以脸上立刻摆出淡漠的神色,冷冷地说道:“我以为是蚊子,原来是——。”

  “是的,一只蚊子。”芹官涎着脸说,“一只讨人厌的大蚊子。”

  春雨不答腔,下床趿着绣花拖鞋,拉开窗帘,钩起门帘;然后管自己收拾衣物,似乎根本不知道屋子里还有一个人似地。

  芹官不免有些气愤:开口问道:“怎么啦?你!”

  春雨依然不答,叠好了一床夹被,方始问道:“吃了饭了?”

  “当然吃过了!你知道我在老太太那里吃的饭。”

  “是!算我没有问。”

  “怎么回事?”芹官大为恼怒,“你诚心跟我找岔,是不是?”

  “我可不敢!”春雨冷冷地答说,“只要你不嫌我,不跟我找岔就是了。”

  “慢点!”芹官霍地站了起来,“你倒说说清楚,我那里嫌你,找你的岔?”

  “你没有,没有!好了,回屋里去吧!算我说错了。”

  “我也不说你错;可是,我也没有错。”

  芹官觉得好没意思,懒懒地走回自己屋子,只觉满心烦躁,就在进门的一张椅子坐了下来;身下软软,感觉异样,随即听得“咪乎”一声叫,一头“雪里拖枪”的大白猫从椅子上跳了下来,将芹官吓一大跳。

  他正没好气的时候,立即便是一脚,将猫踢得厉声嗥叫;同时骂道:“滚!替我滚远一点儿;别在这儿讨厌!”

  小莲正走到门外,看看他要茶或是有什么差遣;听得这话,不由得站住了脚,踌躇了一会,还是走了进去。

  芹官还在懊恼,一见小莲,冲口就说:“我说过多少回,别让猫进来,它爱跟着人走,老绊我的脚;就没有一个人肯听我一句。还有,”他又指着花瓶说:“菊花都掉瓣儿了,也不去扔掉!”

  小莲睁大了眼,听他排揎;心里觉得他好没道理,不该随便找人出气,想了一下,便即答说:“好吧!我看我们都得让远一点,别在这儿讨厌。”

  这一下,让芹官又感到莫大的冤屈,“你的疑心病,怎么这么重啊?”他气急败坏地说,“我是骂猫,你想到那里去了?成天一言半语都要认真,这日子我可真过不下去了。”

  在对面屋子里的春雨,不知道他为什么跟小莲发脾气,急忙赶了过来;恰好遇见小莲委委屈屈地出房门,便即问道:“倒是为什么呀?”

  “谁知道为什么?这也不对,那也不好;没事找事,反正当奴才的倒霉。”

  话刚完,芹官冲了出来,脸胀得通红,戟指向小莲说道:“你说话可要凭良心!你在这里,谁把你当奴才了,你是怎么倒了霉?”他动了真气,冷笑说道:“我知道,你在这儿也待腻了!好吧,我跟太太说去,把你调走了就是!”说完,使劲一掀门帘,进了屋子还跺一跺脚,恨声说道:“非跟太太回明了不可!”

  小莲又惊又气又委屈,本有些承受不住了;一听他说这么决绝的话,“哇”地一声哭了出来。春雨大为着急,一闹开来,大家都没有好处;于是一面伸手去捂她的嘴;一面说道:“你也是!不理他,不就完了!”

  声音很轻,偏让芹官听见了;冷笑一声,坐在书桌面前,一个人生了回闷气,觉得无聊,随手掀开墨盒,拉出一张习字的纸来,将“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”写了七八遍,心里的一股突兀不平之气,渐渐消释,不由得关心小莲与春雨;很想走过去看一看,却又怕为她们所笑,终于还是坐在原处。

 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,发觉有人送过一杯茶来,转脸一看,是新来的一个小丫头。

  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  “我叫阿湘。潇湘的湘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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