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这也奇了!我也有爹有娘,又不是家生女儿。府里的规矩,到了二十五岁是一定放出去的;大不了,我在那里混个七八年,再没有不放我的。”
“你倒说得容易!”芹官笑道:“七、八年的日子是容易混得下去的吗?我也不知道你到那里去混?”
“反正不会在双芝仙馆。”春雨接着又说,“就在双芝仙馆,你留得我的人,留不住我的心。”
听得这话,芹官心头疑云大起,脸上的颜色也很难看了,“你这是真心话?”他扳着她的肩问。
这时,小莲由于久等春雨不来,却又到了堂屋,正听到她在谈七、八年以后之事,自然关心。她关心春雨的出处,由来已非一日;一半是出于好奇,每次想到春雨跟芹官在一起,就会连想到乡下人家的童养媳,她曾见过一对,妻子比丈夫大九岁,到“新郎官”十六岁圆房时,“新娘子”也不过二十五岁,但以操劳多年,憔悴特甚,看上去竟像是母子;尤其是神态之间,对“小丈夫”的说话行事,绝少婉娈将顺的味道。如果春雨跟芹官也有这样的一天,不是件太不可思议的事?
她当然不会知道,马夫人对春雨有了很坚定的承诺;因此,她总隐隐然地觉得春雨与芹官迟早是分手的局面。此刻不正就是端倪已露?意会到此,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;她不明白自己何来这种感觉?但也没有工夫去细想;因为她不愿漏掉春雨与芹官之间的每一句话。
“不管怎么说,我是不会让你离开我的。”
“那也不是你自己能做主的事。再过三、四年,你进京当差,不就离开了?”
“你的话说得教人好笑!”芹官鼻子里哼了一下,“我不会回明老太太、太太,把你带了去?”
“如果我不愿意呢?”
“你又说这话了!”突然间,芹官的声音粗暴了;倒将小莲吓一跳,赶紧屏息着,听芹官又说:“要怎么样求你,你才不会说这话?”
“我这话也是为自己留地步;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?倒不如我先把话说在前头,面子上还不会太难看!”
“我不懂你的话!”芹官停了一下又说:“你是说,我将来会不要你?”
春雨并未出声回答;小莲却愈感关切。这是默认了!她在想,芹官会作何表示?是争辩呢,还是有什么表明心迹的举动?
那知春雨还是开了口:“我倒不怕你不要我;只怕有人容不得我?”
“那是谁?”
自然是将来明媒正娶的“芹二奶奶”,小莲心想,芹官竟连这一层都弄不明白,岂不令人好笑?倒要听听春雨说些什么!
春雨是不愿明说,“这话说来也还早。万事不由人,且看将来。如果你愿意听我的话呢,事情还好办;不然——。”她是迟疑着不知如何往下说的语气。
“不用什么‘不然’了!”芹官是极爽朗的声音,“你说只要听你的话,事情就好办。那容易,我什么都听你的就是了。”
“你是真心话?”
“莫非要我赌咒?”
“好,好!”春雨一迭连声地,十分迁就,“我信,我信。”
小莲只听芹官长长地舒了口气;然后说道:“晚饭吃不下,这会儿倒有些饿了!”
听得这话,小莲恍然大悟;原来春雨早就打算好了,特为替芹官备着消夜。这不马上就要过来了,让他们撞见多不好意思。
念头刚动,脚步已悄悄移了过去;自己觉得有些脸红心跳,怕还会让他们识破她在“听壁脚”。于是索性伏案伪装打盹;等春雨来喊,方始欠伸而起。
“怎么睡着了?”春雨问说。
“你倒不说你一去不来!等得我无聊,不知怎么睡着了。”小莲突然由自己装睡,想起芹官“装死”的话,不觉又“噗哧”一声笑了出来。
她先前那一次大笑,原因明白;这一回的忍俊不禁,可有些莫测高深了;芹官便说:“什么事这样子好笑?说出来让我们也笑一笑。”
“我笑我的,你别管。”小莲问春雨:“是不是把粥盛出来?”
“慢点喝粥;我想喝杯酒。”
小莲不答,只看着春雨;她想了一下,提出条件:“只喝一杯?”
“把多宝槅上那只玉斗取来;我喝那一斗就行了。”
“好吧!”春雨点点头,对小莲说:“你去拿东西,我去烫酒。”
于是分头而去,自然是小莲先回来,取了那只约可容酒半斤的四方青玉斗,一面用干布细擦内外,一面说道:“明明是升子,怎么叫它做斗?”
“古今异名的东西多得很。言语是活的,不断会变。”
“原来言语也像人心一样。”
芹官心中一动,觉得她话中有话,却一时辨不出味外之味是什么?只望着小莲发楞。
小莲这才发觉自己说话欠检点,便不敢再说什么;灵活的眼珠骨碌碌一转,眼风很快地从芹官脸上扫过,然后低下头去,但见极长的睫毛不断在闪动,别有一种让人动心之处。
芹官忽然想起,春雨说他将她骂得哭了;这当然不会是假话;既然如此,小莲又何能接连两次,笑口大开?且不妨逗逗她。
于是他说:“你倒不怕我跟太太去回,把你调到别处?”
“我才不怕!”小莲答说,“我又没有犯错,太太也不能光听你一面之词就撵我。”
芹官想不到她是这么回答,只好付之一笑,“算你厉害!”他说,“我说不过你。”
“怎么说不过小莲?”恰好进门的春雨问说。
“你问小莲自己。”
小莲微笑不答;接过酒壶,替芹官斟满,然后向春雨征求同意:“咱们也喝一钟儿?”
“对了!”芹官抢着说,“陪我一陪。”
于是春雨去取了两只酒杯来,等斟了酒;举杯看着芹官跟小莲说道:“喝一杯和气酒;以后可再也别说伤到人心里的话了!”
“刚才还在说。”小莲将芹官的话转述一遍。
“我不过是一时想不明白,随便问一声,这也不算什么伤人的话。”
“总是不说的好。其实你心里并不愿撵谁,何苦嘴上伤人的心?”
“照这样说,你说要走——。”
一语未毕,春雨已连连假咳,把他的话硬拦了回去。小莲明知道芹官要说的一句话是:“你说要走,其实心里并不愿走;可又何苦在嘴上伤人的心?”只是春雨的神情,使她心里很不舒服,便故意难一难芹官。
“怎么啦?”她问,“还有半句话那去了?”
“别多问!喝酒!喝酒!”
“哼!”小莲微微撇嘴,“又想说,又怕说,算怎么回事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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