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今呢?如今说不起这样的硬话了!阿筠这才发现老太太死不得!悲痛与委屈交集;眼泪一流,撒腿就跑,奔到李老太太住的院子里,将别住的嗓子一放,号啕大哭。
“怎么啦!”连环赶紧将她拉住,蹲下身来问道:“谁欺侮了你?”
不问还好,一问让阿筠哭得更厉害;把玉莲、玉桂都招引了来,三个人连哄带吓,说“再哭就不跟你好了。”才让她抽抽噎噎地,自己挤出一句话来。
“我哭老太太!”
“你看,吓人一大跳!”玉莲又好笑、又好气地说。
“老太太又不是刚故世,你哭也不止哭过一场了!”玉桂也怪她:“这会好端端地又来这么一下,你倒是什么毛病啊?”
“你们别怪她!她哭,自然有她的道理。”
听得这一句,刚要住的哭声,突然又响了,“越扶越醉!别理她。走!”玉桂一把将玉莲拉走了。
她们不会懂,阿筠的哭声又起,是因为连环的那句话,正碰到她心坎上。这一阵哭过,心里舒服得多了,便将锦葵说的那些话,都告诉了连环。
“老太太活着,她不敢这么说;老太太一死,就没有人疼我了!都不理我了!”说着,阿筠倒又要哭。
“你这话说得全不对!”连环沉着脸说:“这话要是让四姨娘听见了,会把她气死,她不是挺疼你的吗?你说这种没良心的话!若说没有人理你,你不看上上下下,不都忙得不可开交,那有工夫陪你玩儿?都说你聪明懂事,连这点都不懂。真是白疼了你!”
一顿排揎,反倒将阿筠小心眼儿里的疙瘩,扫了个干净。不过脸嫩不好意思认错。
于是连环携着她的手走回屋里,为她洗了脸,重新替她梳了辫子;说道:“上姑太太屋里玩去吧!不过,锦葵的话也不错,你别再提表哥了。”
阿筠点点头;在镜子里问道:“我的眼怎么办呢?”
眼泡肿着,人家自然会问;连环想了一下说:“那你就别出去了!在屋子里写字好了。”
“喔!”阿筠突然想起一件事,“连环姊姊,你叫人送我到绅二叔那里去好不好?”
原来,阿筠虽未正式从师,老师却很多;李鼎替她启的蒙;李煦高兴了,教她念唐诗;但她跟李绅念书写字的时候居多。而自“接三”那天,李绅回来以后,她还一直没有机会见到“绅二叔”;此时由写字想到积下的“九宫格”,已有好几十张,急着要拿给李绅去看,所以作此要求。
连环有些为难。“绅二爷”已成了不受欢迎的人物,李煦提起来便骂他“畜生”;听说李绅自己亦说过,只等老太太出了殡,就要回山东老家归农去了。既是这样子,派老妈子将阿筠送到他那里,似乎很不相宜。
“怎么?”阿筠已看出她的脸色,不解地问:“连环姊姊,你怎么不说话。”
“你不是眼肿,怕见人吗?”
“啊!”阿筠爽然若失,“今天不去了。”
“过一阵子再说吧!”连环趁机说道:“绅二叔帮着办丧事,怕没有功夫教你。”
阿筠点点头,就不作声了,一个人静静地写了两张字。连环一面陪着她,一面在想老太太的遗言——。
※※※
连环记得很清楚,那是夏天挪到别墅的第三天;只有她一个人陪着老太太纳凉,不知怎么谈起了“老古话”?李老太太说:“曹李两家是分不开的!当时一起在睿王爷旗下;好到比亲弟兄还好。遇到打仗,两家的爷爷总是抢在前头;也不知死过几回,总算命大,到底跟着睿王爷进了关。不过,那个苦头也不知吃了多少;连马溺都喝过!你道,这片家业是容易挣来的么?”
这些“老古话”,连环也听得不少,便即答说:“要不然,怎么会让睿王爷看重,让两家的老太爷管内务府呢?”
“还没有到在内务府当差的时候。”李老太太说:“当初正白旗只在睿王府当差;后来睿王爷死了,没有儿子。郑王爷他们公议,说正白旗应该归皇家,这才成了‘上三旗’。不过,内务府在那个时候,也还轮不着上三旗当家。”
原来明朝亡于宦官,所以早在太宗年间,并特为铸一面铁牌,明明白白指示,凡是太监干预外事,凌迟处死。但此辈数百年心传,善于献媚邀宠;当时皇帝刚刚成年,又是感情用事的性格,竟为前明所遗留的太监所惑,特别宠信一个吴良辅;听从他的献议,竟不顾祖宗家法,废止内务府,恢复明朝的宦官制度,设立司礼、御用、御马、内官、尚衣、尚膳、尚宝、司设八监;尚方、钟鼓、惜薪三司;兵仗、织染两局,合称“内十三衙门”。规定:“以满洲近臣与寺人兼用。”所谓“满洲近臣”,就是上三旗的包衣。
话虽如此,其实是太监与包衣争权,而以皇帝的支特,太监占了上风,所以特设一项规定:“凡系内员,非奉差遣,不许擅出皇城;职司之外,不许干涉一事。”太监原就如此,不受影响;显而易见的,这是吴良辅用来限制包衣行动的巧妙手法。
不过上三旗的包衣,亦非全无奥援,尤其是正白旗包衣,为孝庄太后的家奴;当多尔衮死后,正白旗包衣奉归皇室时,曾作了一次分配:“镶黄属太子、正黄属至尊、正白属太后”。所以皇子、皇女的乳母、保母,都在正白旗包衣中选取。
到得顺治十八年正月,皇帝以出痘不治而崩;亲贵重臣在孝庄太后的主持之下,作了一次巩固满洲势力的大改革,假托遗诏罪己,“渐习汉俗,于淳朴旧制,日有更张”;“明季失国,多由偏用文臣,朕不以为戒,而委任汉官,即部院印信,间亦令汉官掌管,以致满臣无心任事,精力懈弛”;“于诸王贝勒,晋接既疏,恩惠复鲜,以致情谊睽隔”,凡此重汉轻满,引以为罪,则以后自必排汉亲满,此为要改革的第一大端。
“国用浩繁,兵饷不足,而金花钱粮,尽给宫中之费”;“经营殿宇,造作器具,务极精工,求为前代后人之所不及,无益之地,糜费甚多,乃不自省察,罔恤民艰”,自责奢靡,则将来务从简约,此为要改革的另一大端。
宫中之所以靡费,是因为十三衙门无一不是销金窟;所以要裁十三衙门,首先就得制裁太监。罪己的遗诏中,是从宠信吴良辅说起。
早在顺治十五年三月,就有一道谴责吴良辅的上谕:“内监吴良辅等,交通内外官员,作弊纳贿,罪状显著,研审情真。有王之纲、王秉干交结通贿,请托营私,良辅等已供出,即行逮问。其余行贿钻营,有见获名帖书柬者,有馈送金银币帛者,若俱按迹穷究,株连甚众,姑从宽免。如此情弊,朕已明悉,勿自谓奸弊隐密,窃幸朕不及知。嗣后务须痛改前非,各供厥职,凡交通请托,行贿营求等弊,尽皆断绝;如仍蹈覆辙,作奸犯法者,必从重治罪。”
52书库推荐浏览: 高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