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楼梦断:曹雪芹家的故事_高阳【4册完结】(29)

阅读记录

  吴良辅明明是首犯,皇帝置而不问,宠信不衰。皇帝好佛,奉迎江南名刹高僧,供养在禁中,其中玉林与木陈,更受尊礼;吴良辅即与此辈高僧结纳,无形中得到许多庇护。这一来宦官与上三旗的包衣,特别是属于太后的正白旗包衣,更加势如水火了。

  原来孝庄太后是受过洗的天主教徒,对教父汤若望的尊敬,亦犹之乎皇帝之于玉林、木陈。但太后与皇帝是母子,天性毕竟重于宗教,所信虽不同,而皆愿容忍。汤若望在中国多年,人情透达,自己知道在守旧的大臣眼中,是个危险人物;而况天主教与佛教虽皆非中国固有,但历史深浅不同,佛教传入中土,已历千年,禅儒相结,成为理学,为中国士大夫安身立命之托。天主教如果想在中国生根,只有委屈求全;所以从不敢说一声“皇帝不该信佛。”

  至于玉林、木陈是得道高僧;凡高僧无不广大、无不圆融、亦无不世俗,只是能见世俗之大。如果攻天主教为异端,势必挑起母子的冲突;所以玉林与木陈,亦不会跟汤若望过不去。

  但吴良辅这一帮的太监与正白旗包衣就不同了,近帝近佛则攻天主教;近太后近天主教则攻佛,利益所关,壁垒分明,渐成势不两立之局。

  顺治十七年八月,皇帝最宠爱的贤妃董鄂氏病殁,皇帝痛不欲生,辍朝五日,追谥“端敬皇后”,亲制行状;御祭时命词臣撰祭文,草稿拟了又拟,改了又改,翰林院的“老先生”为之大窘。

  纵然如此,皇帝仍旧觉得未尽悲悼之情;竟有看破红尘之意。于是吴良辅在征得玉林与木陈的同意之后,自愿代皇帝出家。顺治十八年正月初二,在京师最有名的古刹,唐太宗征辽还师,为追荐阵亡将士所建的悯忠寺祝发;皇帝亲临观礼。其时已有病在身,第二天就卧疾不起了。

  “那年我三十四岁,老爷才八岁。”李老太太追忆着五十九年前的往事说:“正月里拜年,都在谈吴太监出家的事;到了年初四,有人说,满汉大臣进宫请安,才知道皇上身子不舒服。到了初六一大早,曹家的老太爷,就是姑太太的公公,那时在内十三衙门当差,匆匆忙忙奔了来说:宫里有旨意:不准点灯、不准泼水、不准炒豆子。这才知道,皇上是出天花。到下午,天牢里的犯人都放了出来,是为皇上求福。那知道当天半夜里,皇上就驾崩了。初七天还没有亮,曹家的老太爷就带我们进宫,等着给顺治爷磕头。这时候还不知道谁当皇上;直到中午,曹家老太爷来报信儿,又淌眼泪又笑——。”

  “那!”连环记得当时曾打断老太太的话问:“那是怎么回事?”

  “怎么回事?三阿哥当了皇上;都是我们亲手抓屎抓尿抱过的,你说还不该笑吗?”

  “那么,”连环问道:“是谁定的呢?让如今的皇上当上皇上?”

  “自然是太后!从那天起,就太皇太后了。太皇太后又是听了汤法师的话——。”

  “谁是汤法师啊?”

  “西洋人;他的那个国度叫什么日耳曼。太皇太后相信他得很。”李老太太说:“本来二阿哥比皇上大八个月,皇上在那个年岁,也还看不出来,后来会创那么大一番事业,按理说,二阿哥居长,皇位该二阿哥得——。”

  “可怎么又归了如今的皇上呢?”

  “你别性急!听我告诉你。汤法师跟太皇太后说,一个人不拘身分多么贵重,一生必得出一次天花,出过就没事了!二阿哥天花未出,将来不知道怎么样?三阿哥可是出过了。”李老太太说:“你想顺治爷就是出天花出了事,这么一个现成的例子摆在那里,太皇太后有个不听的吗?当时就把预备好的小龙袍,亲手替三阿哥穿上了。想当初,”事隔六十多年,李老太太仍有掩不住的兴奋:“三阿哥出天花的时候,我们几个昼夜看守,提心吊胆,到天花长满了,结了疤快要掉的那个时候,三阿哥奇痒难熬,只嚷:‘痒,痒!替我抓!’可是谁敢啊!几个轮着班儿揿住他的手;哄他的好话都说尽了!看三阿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都快要抽风了,我们心里那个不疼的?亏得曹家的孙姊姊——。”

  “那是谁啊?”连环性急,又插嘴问了。

  “不就是姑太太的婆婆吗?我们都是姊妹相称,我管她叫孙姊姊;她管我叫文姊。”

  “原来就是曹老太太,她怎么说?”

  “她说:宁可让阿哥恨我一时,别让我自己悔一辈子!是阿哥,将来就有当皇上的份儿;若是一位麻脸皇上,瞧着多寒蠢哪!又说:寒蠢还在其次;就怕该立太子的时候,看三阿哥样样都好,就是脸麻了不好,这关系有多大。”李老太太紧接着说:“后来听人说,宋朝不知那位皇上归了天,也是太皇太后作主选皇上,有位阿哥居长,本该选上的,只为生来大小眼,太皇太后说:这看着不像样!把皇位给了别个阿哥。还真有那样的事。”

  “老太太你别讲宋朝,只说咱们大清朝。”连环问道:“那时大家听了曹老太太的话,怎么样呢?”

  “还有怎么样?自然听她的。随便三阿哥怎么闹,咬紧牙关不理他。到得疤都掉了,光光鲜鲜一张小脸;不由得心里就想,再受多大的罪也值。”

  “怪不得皇上待曹老太太那么好。说有一年南巡,住在江宁织造衙门,还特地拿她老人家扶出来给喝酒,叙了好半天的旧。可有这话?”

  “怎么没有?”李老太太说:“就是我,皇上也召见过;还提到当年出天花,说痒得受不得的那会,恨不得拿刀子把我们几个的手剁下来。话刚说完,皇上自己倒哈哈大笑了。”

  听得津津有味的连环,实在不舍得当时的故事中断,便又问道:“后来呢?自己抓屎抓尿抱大的阿哥,一下子当了皇上,那不是天大喜事吗?”

  “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的喜事!谁也想不到,才二十四岁的顺治爷,没有几天的功夫,说是驾崩了;更想不到皇位会落在三阿哥头上。咱们正白旗,打那时候起,可就抖起来了!上三旗若说满洲、蒙古、汉军三个旗分,也许正黄、镶黄比正白旗来得人多势众;如说是包衣,正黄、镶黄比正白可就远了去了!”

  “这是为什么呢?”

  “还不就因为是太皇太后的人吗?皇上登位那年八岁,凡事都是太皇太后管;不过太监的势力还是很大,就把吴良辅砍了脑袋,内十三衙门也还是过了一年才能革掉。”

  这是李老太太年深日久记错了。其实只过了一个多月;那天是顺治十八年二月十五,特颁一道上谕:“朕惟历代理乱不同,皆系用人之得失,大抵委任官寺,未有不召乱者,加以佥邪附和其间,则为害尤甚。我太祖太宗痛鉴往辙,不设宦官。先帝以宫闱使令之役,偶用斯辈,继而深悉其奸,是以遗诏有云:‘祖宗创业,未尝任用中官,且明朝亡国,亦因委用官寺。’朕懔承先志,厘剔弊端,因而详加体察,乃知满洲佟义、内官吴良辅,阴险狡诈,巧售其奸。荧惑欺蒙,变易祖宗旧制,倡立十三衙门名色,广招党类,恣意妄行,钱粮借端滥费,以遂侵牟,权势震于中外,以窃威福。恣肆贪婪,相济为恶,假窃威权,要挟专擅,内外各衙门事务,任意把持;广兴营造,糜冒钱粮,以致民力告匮,兵饷不敷。此二人者,朋比作奸,扰乱法纪,坏本朝淳朴之风俗,变祖宗久定之典章,其情罪之大,稔恶已极,通国莫不知之,虽置于法,未足蔽辜;吴良辅已经处斩,佟义若存,法亦难贷,已服冥诛,着削其世职。十三衙门尽行革去,凡事皆遵太祖太宗时定制行。内官俱永不用,尔等即传布中外,刊示晓谕,威使知悉,用昭除奸瘅恶大法。”

52书库推荐浏览: 高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