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佟义原是汉人,投归旗下,从龙入关,总管宫内事务;与吴良辅勾结作恶,幸而早死,得免身首异处之祸。
“现在要谈到织造上头来了。”李老太太说:“这自然是个好差使,正黄、镶黄两旗的包衣都想争。太皇太后说:织造既是管宫里所用的一切衣料,自然是我的事。既是我的事,就该让我的包衣去。这话名正言顺,谁也不敢驳。于是乎曹家老太爷,放了江宁;马家老太爷,就是震二奶奶的太爷爷,放了苏州。”
“那时候我们家的老太爷呢?”
“是在河南当臬司。我们家老太爷一直做外官;直到跟曹家结了亲,姑老爷在皇上面前很说得动话,他由苏州调江宁,才保荐老爷来管这个衙门,至今二十七年,你帮我,我帮你,也分不出是曹、是李,反正一个好,大家好;真正叫是祸福同当。不过——。”
李老太太突然顿住,昏濛老眼望着天边圆月,若有所思。连环自然关切、自然要问。
“李老太太倒是在想什么呀?”
“我在想,如今曹家跟马家倒又近了!”
意在言外,却很明显;她担心曹、李两家会渐渐疏远。
“老根儿人家,都是亲上加亲。”李老太太又说:“两家好,不如三家好。咱们李家应该跟马家也栓上亲。”
李老太太有个想法,亦可说是希望;希望鼎大奶奶能生个女儿,匹配芹官;姑表联姻,不但曹李两家更不可分;而且由于芹官是马家的外孙,鼎大奶奶又是马家的表亲,这一来重重姻缘,绾合三家,彼此就更不愁照应不到了!
吐露了这个想法,李老太太自语似地说:“我这个心愿,凑巧了一点都不难;不过,我怕我是看不见了!”
连环心想:一点都不错,老太太就再活一百年,也无法看到芹官做鼎大奶奶的女婿!依鼎大奶奶的为人,应该已经投胎在好人家了。不过也论不定,不都说吊死鬼要讨到替身才能投胎吗?
李老太太不知道她别有心事;见她不答,只以为她不以为然,便即问道:“连环,你说我这是痴心妄想不是?”
“不是!”连环想了一下,很谨慎地答说:“芹官今年六岁,鼎大奶奶就算今年有喜,也得明年才生,表兄妹相差还是六岁。差得太多了一点。”
“那怕什么!新郎倌比新娘子大十岁的多得很。”
“那是别家!姑太太家就不成。”
“何以呢?”
“老太太倒想,姑太太就这么一条‘命根子’,有个不想早早抱孙子的吗?芹官又长得结实,至多十八岁,一定娶亲;可是,咱们家的小姐才十二岁,上花轿可是太早了一点。”
“啊,啊!我真是老悖悔了!连这么一点道理都想不通!”
说着,脸上浮起了一种难以形容的落寞的颜色。连环在月光映照之下,看得清清楚楚,心里替她难过得很。大概这个念头存在她心里不知多少时候了,想了又想,越想越爱想,自觉是个极好的主意;谁知道说出来半文不值,她那心里是何滋味?也就可想而知了。
不过,亲上加亲的想法是不错的。连环想到一个人,顿时心头一喜;悄悄说道:“老太太,我倒有个主意,不知成不成?”
“什么主意?”
“咱们不现成有个芹官的少奶奶在这里吗?”
李老太太想了一会,眼睛突然发亮:“你是说阿筠?”
“是啊!”连环很起劲地说:“同岁小几个月。模样儿,性情;又是那么灵巧!我看没有那一样配不上芹官。”
李老太太的脸色转为肃穆了;沉吟了好一会说:“别的都说得过去,就怕姑太太嫌她从小没有娘,这家教上总差着一点儿。不过,也得看她自己!”
“老太太说得丝毫不差。只要有人管,有人教,有娘没娘是一样的。”
“你也说得太容易了!”李老太太郑重嘱咐:“这件事很可以做!不过要慢慢来。你先搁在肚子里,什么人面前也别说。等我想一想,再来好好筹画。”
※※※
连环打定了主意,要为李老太太达成这个心愿,她在想,第一步当然要跟四姨娘去谈。
自从发现李老太太留下来的东西,远不如想像中那么多,四姨娘不免对连环存着芥蒂,只当是存心骗她。后来从玉莲、玉桂口中才知道真相——李老太太拿私房供孙子挥霍,连环很劝过她几次;所以到后来祖孙都是瞒着连环“私相授受”。照此看来,连环既非存心欺骗;而且也证明她从没有私底下去看过老太太有些什么好东西。交柜子钥匙时,说“老太太花自己的钱,只怕也够了”的话,只是猜想而已。
因此,四姨娘不但前嫌尽释,反倒觉得她可敬可重,可以做个管家的好帮手。这时见她来了,便很假以词色;一面让坐,一面叫锦葵:“给你连环姊姊拿茶。”
“我自己来。”连环从锦葵手里接了茶,站在那里跟她说些不相干的话。
四姨娘心中明白,连环不会特为跑了来找锦葵聊闲天;必是有话不愿当着人说,甚至也不愿让人知道,私下有话要说。
于是,她问:“锦葵,昨天装雅梨给大爷的那个盘子,收回来了没有?”
“还没有。”
“快去收回来!那盘子一套五个,少了一个,其余四个就不能上台面了!”四姨娘又说:“从大奶奶没了,晚晴轩就没有人管了;什么事一问三不知,丢了还不知道是谁拿的?快去吧!”
“是!”锦葵答应着走了。
“连环,”四姨娘招招手说:“你必是有话跟我说。来,坐下来好说话。”
话很多,得从长计议;四姨娘说的实话,连环便端一张小凳子,在她身边坐了下来。
“有件事,是老太太交代的。我不知道老太太跟老爷、姨娘提过没有?不过,我觉得我不能不说。”
“喔,你先说,是什么事?”
“老太太有个心愿,”连环左右看了一下,放低了声音说:“想跟姑太太家,亲上加亲!”
四姨娘的表情,就跟当时李老太太听见她提出阿筠来配芹官那样,双眼显得格外明亮,而且很快地在眨动;显然的,她听到一个值得好好去打算的新主意。
“连环,”她的声音在喜悦之中带着困惑,“老亲攀新亲,是怎么个攀法呢?”
“那面自然是芹官。”连环答说:“咱们家也有配得上芹官的小姑娘。”
“你是说阿筠?”
“不是我说的,”连环为了抬高阿筠的身分,撒了句问心无愧的谎:“是老太太的意思。”
“喔,喔,老太太的意思!”四姨娘一面想,一面说:“如果姑太太是老太太亲生的就好了。”
这表示她顾虑着曹太夫人未必肯从李老太太的遗命。然则曹太夫人不肯从命的原因在那里?连环所能想到的,也就只是李老太太曾指出来过的,怕阿筠从小失母,家教或有所欠缺。这一点必得有个很有力的解释;最好能举个彰明较着的例子,让曹太夫人心里有这么一个想法:女孩子从小没娘也不要紧;只要有人好好教导就行!这一来,亲上加亲就谈得拢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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