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口气说到这里,朱实不觉口渴;将一碗茶喝了大半,碧文赶紧又去续了水来;回身向外时,一眼瞥见春雨在远处探望,急忙悄悄迎了上去。
“怎么样?”她轻声笑道:“是不放心芹官,怕他挨先生的手心?”
“倒不是怕他挨手心;是怕他发牛脾气,冲撞先生两句。”
“不会,不会!起先,我也有点担心,师父徒弟仿佛在抬杠;后来不知道芹官说了些什么,先生高兴得拍桌打板蹬地,笑得都有点儿忘其所以了!”
“棠官呢?没有怯场吧?”
“还没有问到他呢!”
春雨本来只是放不下芹官的心;对棠官无非附带问一声。问过了本来可以走了,但自觉芹官刚刚到书房便来探视,关切得未免过分,不好意思就走。正在踌躇之际,碧文指着雨廊问道:“要不要到先生住的地方看看?”
“好啊。”
春雨正中下怀,跟着碧文来到绿静斋,只见新糊的窗纱;水磨砖地洗擦得纤尘不染;一踏进堂屋,只见爵禄从朱实的卧室中迎了出来,发现还有春雨,不由得一楞,旋即笑嘻嘻地说道:“两位姊姊来得正好!我正施展不开呢!”
“什么事施展不开?”
碧文走进去一看,地下摊开了一副半新旧的铺盖;大床上原来铺好的新被褥却被掀得凌乱了。
“你看你!”碧文微加呵责,“好好儿铺整齐的床,干嘛弄成这样子?”
“先生交代把他带来的铺盖铺好;我是头一回干这件事,床又大!”
“先生来看过了?”碧文问说。
“还没有。”
“可见你做事莽撞!”碧文说道:“先生以为没有替他预备被褥,所以才用他带来的铺盖;如果他知道已经预备好了,绝不会那样说。你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?”
“那,”爵禄哭丧着脸说,“现在怎么办呢?”
碧文还在考虑;春雨便说:“有人使惯了自己的铺盖,换一副新被褥反而睡不着,也是有的。我看垫被用咱们的;盖的被跟枕头,用他自己的好了。”
“好!”碧文点点头,“你来帮个忙。”
两个人都脱鞋上了床,将褥子、被单铺得整整齐齐;再将一顶簇新水蓝色湖绉帐子,放下来掖好;叠被置枕,片刻之间都妥贴了。
等爵禄将地上收拾干净;春雨才坐下来细看周围。这间卧屋很大,可以兼作书房;除了五斗柜、衣橱、方桌以外;临窗书桌,桌后书架;两面墙上一面挂一堂文征明四体书的屏条,一面挂一幅黄子久的富春烟雨图,仍旧绰有余裕。
“东西也不少了,看上去好像还是空空落落的。”碧文说道:“春雨,你倒看看,毛病在那里?”
春雨站起身来,走到门口,向里凝视了一会答说:“毛病在那里,我可不知道。不过我有个主意,也许行。”
“说吧!什么主意?”
“中间用一架多宝槅隔开——。”
“啊!”不等她说完,碧文已恍然大悟,“毛病就在这里;原是两间屋,把它看成一间屋子,那就怎么摆设都不合适了。你这个主意高!可惜,昨天说多好;如今怕来不及了!”
“也没有什么来不及。搬一架多宝槅来,也不费什么事。”
“光有‘槅’不行;‘宝’呢?”
多宝槅上的小摆设,不一定珍贵,但须别致,又不能雷同,一件一件去找,确是很费时的事。春雨只好默不作声。
“如果东西现成,也还来得及;反正先生中午不回来。就是——。”
“这样,”看到碧文一心求好的神情,春雨又有了一个主意,“你找人去搬槅子;我替你去找东西。”
“你那里去找?得跟震二奶奶回明了,开仓房自己去翻;一下午也许都找不齐。”
“你别管!你只说你什么时候把多宝槅搬了来?”
碧文又想了一下说:“一吃了午饭就能搬来。”
“好吧!等你搬来,我的东西也有了。不过不一定都能配得上。”
“少几件怕什么!”碧文已深为满意,“一时也看不出来;明后天再找好了。”
※※※
照料完了午饭,碧文请朱实仍回书房去坐;新沏了茶来,趁机问道:“先生是不是歇个中觉?”
朱实原有午后小睡片刻的习惯,但头一天到书房:而“宰予昼寝”被视为“朽木不可雕”,在学塾中,一直用此故事来责备懒学生,自己岂可明知故犯?所以他摇摇头说:“不必!”
问清楚了,她放心了;朱实回卧室时,已经重新布置好了。不过,时间也不算充裕;赶回饭厅,催着爵禄与阿祥说:“你们赶快吃,吃完了去搬东西。”
爵禄是午前就已经接头好了的,吃完饭很快地带着人搬来一架多宝槅,安置妥当,又叫爵禄去打一大盆水来,两人一起动手,擦洗干净;就这时春雨带着阿祥也将小摆设送到了。
“你本事真大!”碧文又惊又喜地,“到底是那里弄来的?”
“说穿了不稀罕!我是检现成,把我们那里的东西,原样儿都搬了来了。”
“原来是这样!”碧文微感不安地,“芹官不会怪你?”
“不会!别说是搬到先生这里来用;就不是,他也至多问一声,不会说什么。”春雨似骄傲,似无奈地又加了一句:“他对身外之物,看得很轻的!”
“这,我倒还是第一回听说。我只知道芹官大方;不知道他大方得整个多宝槅上的东西不见了,都不会心疼。”
“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!”春雨无心说了这一句,出口才觉得不甚妥当;便顾左右而言他地说:“闲白儿丢开,快动手吧!”
这是细巧的工作,阿祥与爵禄都插不上手;碧文将他们都遣了去照料书房,然后与春雨二人,将那些用锦盒或者桑皮纸包裹的哥窑花瓶、玉雕的八骏、元朝的磁佛像、紫水晶琢成的狮子等等珍玩,一样样拆开来,摆在桌上先用白布都擦干净,方始相度位置,一一上架,有不合适的,重新调配。这是做事,但也是娱乐,因而不知不觉地两个人都忘了时间。
突然,听得爵禄在喊:“先生回来了!”
碧文与春雨都是一惊,双双向窗外望去,朱实的影子已经消失,当然是进了堂屋了。
于是碧文高高掀起门帘;春雨亦垂手站在她旁边;朱实一进屋,眼中立刻有惊异的神情;站在那里,左看右看,仿佛不能相信自己会住在这里似地。
“先生,请坐,”碧文说:“我去沏茶。”
“喔,”朱实如梦方醒似地,“不必,不必!我在书房喝够了。”说着,他的视线落到春雨脸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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