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她叫春雨。”碧文说道:“本来是在我们老太太那里,特为派了去照料芹官的。”
她一面说,朱实一面点头;等她说完,他向春雨招呼:“姑娘请坐!”话一出口,发觉不够周全,向碧文说道:“你也请坐!”
碧文向春雨看了一眼;然后答说:“没有这个规矩,请先生不必客气。春雨是我请来帮忙的。”
“喔,多谢,多谢!”
“先生真多礼!”春雨向碧文微笑着说:但眼角却瞟着朱实。
碧文正待答话,突然想到一件事;即忙出室,向爵禄问道:“芹官呢?”
“阿祥送回去了。”爵禄又说:“棠官也顺带送回去了。”
碧文放心了,回到原处说道:“春雨,你请吧!”
“嗯!”春雨轻答一声;却又略等一等,方侧着身子,悄然退去。
朱实也知道,大家的规矩如此;晚辈或下人,在离去以前,都有片刻等待,为的是长辈或主人临时想起有什么话,还来得及吩咐。他在想:春雨根本不会意料他会有什么话说,只是尽礼而已。但是,自己总觉得仿佛不该沉默,应该有所表示;这只是一个朦朦胧胧的意念,为什么要有表示,以及表示些什么,都还不曾想到过。而且,事实上等碧文一开口,他那朦朦胧胧的意念,也就立即抛开了。
“先生行几?”
“我行二,也行五。”
“行五想来是大排行?”
“对了!”朱实点点头。“叔伯兄弟一起算,我排列第五。”
“那就称五爷吧!”碧文解释理由,“我们用先生这个尊称,不合适。称二爷呢,我们家有一位二爷了;等芹官再长两岁也得叫二爷,怕称呼上弄混了。”
“随便你怎么叫,只要你们觉得方便就行。”
碧文觉得这位“先生”性情随和,是易于伺候的人,颇感欣慰;因此说话也就比较随便了。
“五爷跟我心里想的不一样。”她说,“我总以为既称‘先生’,必是道貌俨然,不苟言笑的,原来五爷不是那样儿。”
“不是那样,”朱实微笑问说,“是怎样呢?”
这话却将碧文问住了,笑而不答;略停一下说道:“五爷还没有好好看一看屋子呢!”
“真的!”朱实矍然而起,游目四顾,看了外面,看里面,口中不断称赞,却只是一句:“太好了!太好了!”
“五爷倒想一想,”碧文矜持地说:“还缺什么,吩咐下来,我好补上。”
“不缺、不缺!什么都不缺。”
一语未毕,只听外面是曹震的声音在问:“先生呢?”
“二爷来邀客了。”碧文说了一句,首先迎了出去。
朱实亦急忙出迎;曹震问道:“屋子怎么样?还能住吗?”
“供应如此优渥,实在受之有愧!”朱实拱拱手说:“多谢、多谢!”
“太客气了。”曹震进得屋来,很仔细地四处打量,最后向碧文指点着说,“多宝槅一隔,里面光暗了点,应该开一扇窗;明儿个你告诉何诚。”
“是!”
“这个搁花盆的高脚茶几,不好!卧房里也不宜搁花盆,怕有虫子;你叫人把它拿走,换一张摇椅,看书方便。”曹震问道:“先生觉得怎么样?”
朱实心诚悦服,原以为布置得尽善尽美了;那知曹震一看,便指出来两个缺点,到底大家子弟,见多识广,在这种起居服御上,眼光高人一等。
“拜服之至。”他说,“不过,通声兄,这‘先生’的称呼实在不敢当。”
“不称‘先生’称什么?舍弟的老师,总没有称兄道弟的规矩。”
就这时,碧文已去端了两盏茶来;捧到朱实面前时,说一声:“五爷,请用茶!”这下启发了曹震。
“对了!我也称五爷好了!”曹震作个肃客的姿势,“朱五爷请吧!没有外人,请了家叔的几位清客作陪。”
“雪芹跟棠村呢?”
“我想不必了!彼此拘束。”
“也好!”朱实起身说道:“碧文姑娘,辛苦你了;你也请回去吧!”
“朱五爷,”曹震立即提出劝告:“跟他们说话不必这样客气!”
“不!碧文姑娘等于是我的居停,何能不存礼貌?”
碧文肚子里有些墨水,听得懂“居停”二字;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。虽然在季姨娘那里,她也等于已摆脱了丫头的身分,但却从不觉得有什么值得自慰之处;“居停、居停”,她默念着这两个字,隐隐然觉得自己就是这里的主人——应该是主持中馈的女主人。这样一想,突然一阵心神荡漾;倚着廊柱让瑟瑟秋风扑面吹来,她才发觉自己的脸在发烧。
“碧文姊姊!”
这突如其来的一喊,倒让她吓一跳,定睛看时,才知是爵禄,不由得骂道:“干嘛这么大惊小怪!”
爵禄一楞,只喊得一声,声音也并不大,何以会挨骂?
“说啊!什么事?”
“中门上嬷嬷派人来通知:老太太传!马上就得去。”
碧文初觉意外,多想一想便知道是意中之事;以全副精神贯注在孙儿身上的曹老太太,当然要问一问芹官头一天上学的情形。如果竟能不问,那才可怪。
此时她已从迷离飘荡,仿佛从中酒情怀中醒了过来,看爵禄噘着嘴不高兴的样子;回想到自己刚才的态度,不由得抱歉。便故意笑着在他背上轻拍了一巴掌;当时也有几句三分责备,七分抚慰的话。
“干嘛呀!姊姊就把话说重了一点儿,又何至于委屈得这个样儿?”
这一说,爵禄反倒不好意思了,“没有这话!”他扭着脸说:“你去你的。”
“我这一走,这儿可就全交给你了。顶要紧的是火烛!还有——。”
她将朱实回来,应该如何照料,细细地叮嘱了一遍;少不得也说几句好话,哄着爵禄。
※※※
一进萱荣堂的院门,便遇见春雨:“快进去吧!”她低声说道:“震二爷在老太太面前直夸你;天可怜见!终究也有让你出头露脸的一天。”
听得这话,碧文陡觉心里酸酸地想哭,对春雨顿有无限的知己之感;因为第一次有人道着她内心的甘苦——说来说去还是跟的主子不好,季姨娘难得能到曹老太太面前一回;曹老太太更是足迹从未出现在她院子里,因此,跟季姨娘的人,在曹老太太几乎都是陌生的。这份委屈,碧文从未跟人透露过,不想春雨竟看出来了,怎不令人感激涕零。
“咦!好端端地,怎么眼圈儿都红了!快别这样子!”春雨将自己腋下拴在钮扣上的一方绸绢递了给她,“擦擦眼睛;可别使劲地揉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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