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得席前,朱实要站起来;芹官把他硬按了下去。他便自己取壶斟满了酒,一面递了过去;一面说道:“借主人家的酒,聊且将意。”
“是!”何谨先请个安,方站起来接杯在手,又举一举一仰脖子干了酒;回头说道:“春雨,劳驾你另外拿个杯子;这个杯子脏了。”
不待他说,随后跟出来的小莲,已取了只干净杯子,放在朱实面前,顺手替他斟满了酒;接着又替何谨去斟。
“干脆,管家,你就坐下来喝吧!”
“没有这个规矩。”何谨连连说道:“没有这个道理。”
有了三分酒意的朱实,大声说道:“礼岂为吾辈而设?依我说,老管家、两位姑娘都不妨坐下来,团团一桌,岂不热闹?”
小莲与何谨;春雨与芹官,面面相觑,不知如何作答?
“这样吧,”芹官也好奇、好热闹,出了个折衷的主意,“你们再搬张桌子来,另坐一桌。这样也不算太失礼。”
“对!对!这个法子通极。”
既然他们师徒都是这么说;春雨估量就曹老太太知道了,是芹官出的主意,亦就不会见责。便点点头说:“‘尊敬不如从命’吧!”
“是不是!”朱实很得意地,“我说春雨姑娘读过书!”
春雨微笑不答;等另外摆了桌子,空着上首,何谨坐了东面,与芹官并排,小莲坐了西面,与棠官接坐;她自己坐了主位。高高在上的朱实,与她遥遥相对,抬眼便是平视,正中下怀。
“咱们行个酒令如何?”朱实问说。
“不行!”小莲答得率直;声音却很清脆,“一行酒令,准是我跟春雨喝酒。”
“为什么呢?”棠官问。
“不是太难了,说不出来,喝门杯过关;就是说错了罚酒。”
“那就来个容易一点的。”
“太容易了又没有味道。”
“你可真难伺候。”芹官笑道:“太难不好,容易又不好。你自己说吧,要怎么样才好?”
“不太难,也不太容易,就好。”
“那就‘飞花’吧!”
“什么叫‘飞花’?”小莲低声问棠官。
“念一句诗,里面要有个花字;一个一个数过去,数到花字喝酒。”
小莲点点头,转眼去看春雨;她们俩都念了几十道诗在肚子里,估量还不致出丑,便双只同意了。
“请先生做令官。”芹官说道:“酒令大如军令,不准违了先生的规矩。”
“没有什么规矩,五七言不拘,今古人皆可;或者念一句诗、念一句曲也行。不过,不准杜撰。”
“是!”芹官又说,“是往左数起,还是往右数起,请吩咐。”
“照自呜钟的方向,从自己数起。”朱实随口念了一句他在饭前看到的,题画的诗:“孤窗细雨枣花香。”
照自鸣钟的方向,“花”字落在棠官身上;小莲便替他倒了一小杯酒说:“快喝!喝完了该你出令;别再念花字在第六个字上的诗。”
“违令!”芹官立即纠举,“你不能教他念什么!要他自己想。罚酒!”
“不知者不罪!”令官宽大为怀,“下不为例。”
“棠官,该你啦!”何谨催促着。
一上来便有小莲违令的情事,将棠官搞糊涂了,急切间竟想不起花字的诗句;再让何谨一催,越发抓瞎;小莲却又忍不住开口了。
“五言也可以啊!”她是有些私心,五言诗怎么也轮不到她,就可以保证不会喝酒。
“有了!”棠官脱口说道:“花落春仍在!”
一念出口,小莲大笑,“我的傻小爷!”她把一小杯酒,摆在棠官面前。
朱实也笑了,“作茧自缚!”他说,“你喝了酒,沉住气,慢慢想。”
棠官酒胀得通红,觉得好没意思,先是想不出自窘;想出来却又变成自侮,越发觉得窘。
“你们别笑了!”芹官看着小莲跟春雨说:“你们越笑,他越急;越急就越想不出来。”
棠官把心静了下来,想好了几句,方又再念,刚道得“春城”二字;只听芹官重重咳嗽一声,同时抛过来一个眼色。棠官会意;急忙说道:“这不算!”他换了一句:“桃花潭水深千尺。”
“这该我接令。”朱实喝着酒说:“请何管家喝一杯。”接着便念了句杜诗:“一片花飞灭却春。”
小莲听朱实指明让何谨喝酒,早将大杯斟满;此时隔座把酒杯交到他手里笑道:“何大叔,你老多照应!”
“我不飞给你;我回敬朱师爷。”何谨干了酒念:“云想衣裳花想容。”
“这一句好!”朱实欣然引杯,又念一句杜诗:“多事红花映白花!”
“唷!”春雨微微一惊,“该我。”
“是的,该你,我陪一杯。”
听这一说,春雨才发觉,第二个花字落到他自己身上;心里便想,行酒令讲究的是自己不喝酒,他怎么倒相反呢?
想到这里,不由得抬眼去看;朱实正举杯相邀,眼线一接,倏然一惊,她从他眼中明明白白地看出来,是要跟她一起喝一杯酒。
她赶紧把眼垂了下去,不敢再看,默默地喝完了酒;只听何谨在说:“还是该朱师爷接令。”
“不错,还是该我。黄四娘家花满蹊。”
终于轮到小莲了。她是早就想好的,一枝花要飞给芹官;喝了酒从容念道:“枫叶荻花秋瑟瑟。”
芹官不曾说话,举杯而饮;就这时听得外面有人声,棠官入耳便知,随即说道:“是碧文。”
果然,碧文一现身即是又惊又喜,又有些迷惘的神情;“好热闹!”她说,“真没想到!”
“来吧!我们正行酒令呢!”春雨起身,叫小丫头添了杯筷,安排碧文坐在她下首。
“我吃了饭来的。”
“吃了饭就不能喝酒吗?”小莲拉一拉她,“坐下再说。”
“七个人正好!”棠官高兴地说,“这一下就不会把花飞到自己身上了。小哥该你。”
芹官点点头念道:“浪笑榴花不及春。”
数到第四人,正是碧文;小莲便将一杯酒放在她面前;碧文笑道:“怎么回事,一到就要喝酒。”
“对了,你没有听棠官说,是飞花!何大叔酒喝得不多,你飞给他好了。”
棠官接口补充:“那就得花字在第五个字上。”
“喔,”碧文立即念了一句:“春风桃李花开夜。”
“好!”何谨脱口便赞,“我要贺一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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