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实一见惊喜。纸本手卷上写的是一笔苏字:“十二月二日,雨后微雪,太守徐君猷携酒见过,坐上作‘浣溪沙’三首。明日酒醒,雪大作,又作二首。”以下便是苏东坡在黄州所作“苏”字韵的五首“浣溪沙”。这明明是东坡亲笔;爱好苏字的朱实,真不相信自己有此眼福。
看到他脸上的表情,芹官才明白何谨何以有把握,展示的字画,必能“对劲”;原来他见过朱实写的字,正是学东坡的。
这时手卷已到末尾;朱实一面看,一面念,念到“尊前呵手镊霜须”,是五首“浣溪沙”的最后一句;何谨住手了。
“管家,”朱实迫不及待地,“我想看看后面的题跋。”
“只怕朱师爷会大失所望。”何谨微笑着,展开了最后的一部分。
原来不是东坡真迹——有一行题款:“偶阅东坡词,录一过。匏翁,”押了三方圆章:“延陵”、“太史氏”、“玉延亭主”。朱实想到自己误认为东坡的亲笔,不免惭愧。再细看题款,除了从“延陵”、“太史氏”两方图章中,可以推想到“匏翁”姓吴,是个翰林以外,别无所知;“玉延亭主”这个别号,也是初见。
这是何谨小小的一个恶作剧;芹官看老师略感难堪,不知如何开口的神色,便替他发问:“这匏翁是谁啊?”
“朱师爷知道的,”何谨故意这样先说一句,接着很快地介绍“匏翁”的经历:“明朝弘治年间的吴文定公,苏州人,单名宽,字原博,号匏庵,别署玉延斋,又称玉延亭主。”
“吴宽”这个名字,朱实似曾相识,极力搜索记忆,终于想起来了,接着何谨的话说:“他是状元。”
“是!”何谨很恭敬地,“成化八年的状元。”
这一来,仿佛证明了朱实确知吴宽的生平,将他的面子找了回来;主客三人都大感轻松。
“请朱师爷看这一卷;真正的‘坡翁诗翰’。”
开卷便有这样四个篆字,但苏东坡写的却是他自己的两篇赋,一篇“洞庭春色赋”;一篇“中山松醪赋”,后面有自跋;“始安定郡王黄柑酿酒,名之日洞庭春色;其犹子德麟得之以饷余,戏为作赋。后予为中山守,以松节酿酒,复为赋之。以其事同而反类,故录为一卷。绍圣元年润四月二十一日。将适岭表,遇大雨,留襄邑,书此。东坡居士记。”
这是个长卷,加上后人的题跋,赏玩颇费工夫;春雨与小莲,只得耐心等待,闲谈之中,春雨突然想起了一件事,应该将棠官也找了来作陪客;问小莲的意思如何?
“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。不过,季姨娘很难惹,如果随便派个人去找,她还会说把棠官看轻了。”
春雨知道小莲跟季姨娘不和,绝不肯走这一趟;想了一下便说:“让阿祥去接棠官来。”
这一说倒提醒了春雨,“咦,阿祥呢?”她问,“怎么一直不见他的影子?”
于是四下去找,最后在后天井中,发现他坐在阶沿上发楞,愁眉苦脸地,仿佛有满怀心事似地。
“怎么回事?”春雨问道:“干嘛不高兴?”
“何大叔不讲理。他管老师叫朱四爷,我提醒他,行五不行四;他反手就是一巴掌。你看,”阿祥指着自己的左颊说:“脸都肿了!”
“真的有点肿。我给你擦点药。”
“好没道理!我又没有错,干嘛打我?”
“错是你错了!”小莲笑道,“何大叔叫朱师爷;老师的师,不是数目字的四。”
阿祥到此刻才知道何谨为什么打他;原来自己误会了,想想也觉好笑。
“好了!何大叔是为你好,教训你;以后说话先想一想,别信口开河。”春雨推了他一把,“快去,把棠官接了来陪老师。”
※※※
十
由于字画及宋版书看得太久,入席已经上灯了。朱实居中,芹、棠兄弟左右相陪;照料席面的是春雨。小莲在里面接应,顺便陪着何谨聊闲天。
喝不到两巡酒,小厨房里把蒸好的蟹送来了。于是在春雨指挥之下,小丫头先端上一海碗用老姜煎过的粗茶,这是剥蟹洗手指用的;然后是一大冰盘冒热气的肥蟹,三尖三团,一共六个。春雨拣最壮的一只,拿干净毛巾裹着,折下螯足,光剩蟹身,盛在五寸碟子里送到朱实面前。
“谢谢!”朱实欠一欠身,很客气地。
春雨刚要说话,芹官突然说道:“咱们那套吃蟹的家伙呢?”
“啊!”春雨是失笑的神气,“我差点都忘了。”
说着,转身入内,捧出来一个木盒子,打开屉板,里面是一套银制工具,有刀、有钳、有钩、有剪;还有钉锤与砧,小巧玲珑,十分可爱。
“我早听说过,闺阁中吃蟹有一套用具;今天算是见识了。不过,怎么用法,还不懂。”
“我来——。”棠官刚说了两个字;看到芹官的脸,立刻把声音咽住了。
其实芹官并没有呵斥他的意思;但由于棠官的敬畏之态,反使得他不能不摆出俨然兄长的神情。这一来,棠官自然更显得不自在了。
见此光景,春雨深怕好好的场面会就此变得僵硬;急忙哄着棠官说:“你来!你先替先生当差。”
朱实也很见机,将自己的蟹移到棠官面前;棠官便很熟练地运用工具开剥分解;春雨帮着剔黄索白,剥了满满一蟹盖的肉,倒上姜醋,扔旧盛在碟子里,送给朱实。
“不敢当,不敢当!”朱实歉然地,“你们辛苦了半天,我坐享其成,实在说不过去。”
“‘有事弟子服其劳’,”芹官答说:“先生快请吧,冷了不好吃。”
“可是春雨姑娘不是我的学生。”朱实借酒盖了脸,抬眼看着她说,“春雨姑娘一定也读过书?”
“那里谈得到读书?”春雨突然想到,“我们之中,就数碧文肚子里的墨水最多;也只有她才能伺候朱五爷。”
“是的。”朱实低下头去吃蟹喝酒。
“老何呢?”芹官问说,“走了吗?”
“没有,在后面。”
“是不是在喝酒?”
“没有。”
“为什么不拿酒给他喝?”
春雨未及答话,朱实已开口盛赞何谨:“府上的这位管家,真是了不起;板本目录、书画源流,懂得那么多,说真的,在清客之中像他这样的也很少。我很想敬他一杯酒。”
“敬字不敢当。不过朱五爷赏酒喝,他一定高兴。”
“那,”芹官便说,“你把老何找来。”
春雨答应着,走到后面,笑嘻嘻地说道:“何大叔,朱五爷把你夸得不得了,要跟你喝酒。连带我们也有面子,快去吧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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