快放学了,本来与碧文无关;只以估量阿祥还未回来,要送芹官回去,得有人照料。所以到了迎紫轩,在书房门口等着芹官;等他一出来,先就作了说明。
“芹官,我送你回去。”她说,“阿祥还没有回来,我托他买丝线去了。”
“喔,你尽管使唤他。你也不必送,我自己会走回去。”
话虽如此,碧文还是不放心,找到爵禄,托他送芹官到中门;心里在想:“芹官这一回去,发现小莲走了,不知道会怎么样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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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不仅是碧文关怀,更是春雨所耽心的一件事;她一直有个念头在胸中盘旋:他问起小莲,该怎么说?
这个念头一直到午后才转定;而且决定不等芹官来问,先就告诉他。
那知一见了面,不容她有开口的机会,“老师要看我写的字。”他对春雨说,“你把我这半个月临的帖,检齐了交爵禄带去。”
等春雨检齐了拿出来,已不见芹官的踪迹,心知不妙,将东西交代了爵禄,急急赶到小莲屋子里,只见芹官对着小莲的床在发楞。
床当然是空的,帐子已卸,褥子卷了起来,放在棕棚中央,看上去别有一股凄凉意味。
“小莲呢?”芹官问说;声音中充满了惊恐。
“她走了。”
听得这三个字,芹官颜色大变;接着便哭了出来,“到底把她撵走了!”他重重顿足,“你为什么容她不下?你告诉我,你告诉我啊!为什么容她不下?”
春雨又委屈,又着急;想答她一句:没有人容她不下;她自己要走的——事实上也是如此;秋月原意是劝一劝她,不想把话说僵了,逼得秋月非即时处置不可。这话是有见证的;芹官的误会,即不能完全消失,却不致误解只有她一个人跟小莲作对。但这样一说,即时牵涉到秋月,万万不可。因此,她紧咬嘴唇,硬将眼眶中的两滴泪水忍住了。
流泪眼看流泪眼,芹官的心软了一下,愤恨立即逸去了大半,揩一揩眼泪问:“她到底怎么走的呢?”
“我那里知道?等你上了学,我到太太那里,那时候小莲还没有起来;太太一直留着我说话,到将近中午,小丫头来说:小莲要走了!等我赶回来一看,”春雨指着床说:“就是你现在看见的这样子。”
“那么到底到那里去了呢?”
“交给她舅舅邵二顺领走了。”春雨紧接着说,“她也不知道怎么想来的,跟秋月说,非走不可,而且马上就得走。秋月再三劝她,她就像吃了秤铊似地,铁了心了。秋月没法子,跟震二奶奶去商量,说留得住她的人,留不住她的心,让她走了吧。叫了她舅舅来,赏了五十两银子,把她领走了。”
“这,小莲是为什么呢?说走就走,非马上就走,她就狠得下这个心来?”
春雨不愿也不必答他这句话,自己抽出腋下的手绢,擦一擦眼泪;回头看到窗外的小丫头,便即吩咐:“去绞把热手巾来给芹官。”
芹官却拿衣袖拭一拭眼,默默地走了出去;回到自己书房,在书桌前面的椅子上坐下,双眼直勾勾地望着窗外,不知在想什么?
等春雨跟了进来;三多已绞了个热手巾卷来,拿一个递给春雨;将另一个抖开来,递给芹官。等他转头时,她深深看了他一眼,很快地将头低了下去。
芹官蓦地里会意,小莲待三多不坏;昨天的那场风波也是从三多身上引起来的,到底是小莲自己求去,还是让秋月、春雨撵走的,问三多一定能知真相?如果是小莲自己坚决求去,又为的是什么?想来三多总也知道。
这样想着,不由得转脸去看春雨——这一看看坏了;“拿着手巾不擦脸,看我干什么?”她这样在心里一生疑问;随即就想到了三多。
当下声色不动,等三多走了,她在靠门的一张方凳上坐了下来,幽幽地叹口气:“家和万事兴;成天无缘无故寻事,我就知道迟早要出漏子!”
“凡事总有个缘故吧?又不是疯子,为什么非走不可。”
“谁知道呢?她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:宁折不弯,必是跟秋月不知怎么在言语上碰僵了;下不得台,才落得这么一个结果。”
“这可奇怪了!秋月是从不肯拿言语伤人的。”
“我也奇怪。不过,有一点是很明白,她不说要走,秋月绝不会撵她走;秋月也没有这个权柄。她不说今天非走不可,秋月也不会去找震二奶奶。”
“是啊!”芹官愈感困惑,站起身来走了两步,突然回身说道:“你昨晚上跟秋月是怎么商量的?”
看他的神气,春雨已提高了警觉;听“商量”二字,便知他起了疑心,当即正色答说:“不是什么‘商量’!莫非我还跟秋月商量好了撵她?我只是跟秋月诉诉苦,说小莲这样子下去,万一说了什么不能说的话,闹出风波来,我受委屈是其次;芹官说不定又会挨打,也在其次;最怕四老爷跟老太太又生意见。老太太这两年筋骨也不如往年,万一气恼成病,怎么得了?秋月就说:等我来劝她。就是这么一回事,那里有什么商量不商量?”
提到祖母,芹官的想法就大不相同了。在曹家,只要说是老太太的意思,怎么样也要做到;只要为了老太太,什么委屈也得忍受。尤其是芹官,若是祖母稍有不愉之色,他就会忧心如焚;所以避免让曹老太太生气,实际上也就是为他自己解忧。
这一来就再也不必谈谁撵谁了。芹官抛开过去,只想未来,“她走的时候,说了什么没有?”他问。
“我不知道。我又不在这里?”
“你倒也不问一问三多她们?”
“问她们干什么?”春雨答说,“小莲脾气虽僵,事情轻重是识得的;即便有什么牢骚,也不会跟她们去发。”
“我问你,”芹官突然想到,先问一问清楚,“你是说小莲不在这里了这件事,根本就不让老太太知道?”
“是。”
“这就是说,老太太只以为小莲仍在双芝仙馆?”
“可以这么说。”
“那么,小莲若是悔过了,愿意回来,仍旧可以回来?”
不想芹官到此刻还不死心!春雨心头一凛;想了一下答说:“这我可不敢说了。事情也由不得我们作主;起码要震二奶奶点头。不过,国有国法,家有家规,若说做下人的,要走就走,要来就来,也没有那么方便。”
“这——。”
“还有一层,”春雨不容他将话说出口,抢着说道:“譬如有人去求一求震二奶奶,却不过情面,说是好吧,让她回来吧!可是小莲呢,以她的脾气肯回来吗?如果不肯回来,震二奶奶的脸面往那里搁?人背后说一句:震二奶奶神气什么?她求人家回来,人家还懒得理她呢!你倒想,以后她这个家怎么当?求她让小莲回来的人,不就害苦了她了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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