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她知道不知道咱们家的吃素斋的规矩?”
原来曹家吃素斋,极其认真,有两个规矩,一个是从锅杓到餐具,都另有一套,绝不沾半点荤腥;再有一个规矩,不准用荤腥的形制与名目,那是曹老太太的见解:“什么素鸡、素鹅的;还花好大工夫做出那个样子来,倒像万般无奈才吃斋似地,可见得嘴里吃斋,心里杀生,自己骗自己,真是不怕罪过。”
“我知道,我会告诉她。”
“对了你跟她好好说明白。咱们家的素斋,又省工、又省料;可惜她的手艺,只怕使不出来。”
“那里,正是这样,才显她的手艺。至于说料,可也不省,冬菇,冬笋,贵得吓人。”朱妈笑一笑说:“锦儿姑娘,告诉你个笑话:山东来的大白菜,如今是吊在水果铺子里论两算的,叫什么‘胶菜’。”
“出在胶州叫胶菜,就算论两算,总也不能贵过火腿吧!再说,本地黄芽菜也很好。经了霜的蔬菜都又肥又嫩;只看她的手段。”
“她的手段是好的;加上好配料,包管老太太赞一声好。”
“那也等菜上了口才算数。”锦儿急转直下的说:“你算算,都是些萝卜、青菜,又少了三桌上饭;书房也不用管了,那得省多少钱出来?”
朱妈一听这话,顿时拉长了脸;好半晌才说了句:“这也得扣钱啊?”
“当然啰!添菜你是不是另外开帐。”
“那,那不同!”朱妈赶紧将她拉了一把,低声说道:“上回你不是说,震二奶奶夸我的鸡包翅好;你又喜欢吃我做的点心,你说个日子,我做了来孝敬。”
“不相干!你也不必破费;我也不敢领情。老实跟你说吧,震二奶奶交代了;那两天你省下来的菜钱不少,也不扣你的了;不过甜咸荤素四锅腊八粥,可得叨你的光了。”说完起身就走。
朱妈望着锦儿的背影消逝,怅然若失!原以为两天只备素菜,可以落下好几两银子;不想震二奶奶的算盘太精,要她贴补一顿腊八粥,照例可领的八两银子落空;还得搬动一套专制素菜的炊具与餐具,极其费事,真正白忙一场。而且,这是于嫂第一次献手段,下锅的材料,不能太马虎;也许要赔上几文,亦未可知。
越想越窝囊,也越想越不甘心,满腔怨气不出,只有发泄在震二奶奶身上;只要跟于嫂在一起,便谈震二奶奶如何刻薄,如何欺上罔下,以及如何风流,私底下给震二爷戴的绿帽子,何止一顶?
“朱姐,”于嫂向左右看了一下,低声说道:“我也听见过震二奶奶的一段新闻,不是你提起,我还不敢说呢!”
“喔,”朱妈心想,她所听到的新闻,当然亦是震二奶奶的风流故事,所以极感兴趣地问,“莫非最近又跟后街上的那个大侄儿,小叔子有一腿了?”
“不是,不是!说是新闻,实在也是老古话。”于嫂问道:“从前苏州李家有位少爷,是这里的亲戚?”
“你是说抄了家的李织造家?”
“是啊。听说那李织造是这里的姑老爷——”
“你弄错了!”朱妈纠正她说,“是舅老爷。李织造跟我们老太太,同父不同母;他的那位少爷,才真正是大少爷,十六、七岁就上万银子的花;有一年来,说我做的鱼翅好,一赏就是五十两银子的一个大元宝。舅老爷也是极厚道,极好面子的人;那知道后来会抄家,连姨太太都当丫头似的,叫媒婆来卖掉。好人没有好下场,也不知是那一世作的孽!”
“是啊!从苏州到湖州,沿太湖的人也都是这么说。他的那位少爷,人称‘鼎大爷’——”
“一点不错,我们也叫他鼎大爷。”朱妈又说,“他比震二爷小好几岁,不过辈分反而长一辈。鼎大奶奶和震二奶奶,听说是表姐妹;所以——。”她突然有所领悟,睁大了双眼望着于嫂,压得极低的声音:“莫非他也偷了震二奶奶?”
“还不是!”于嫂坐到朱妈身边,声音低得仅仅只有两个人听得见,“不过也不知道怎么样?我听说还是震二奶奶偷了鼎大爷。”
“喔,在那里偷的呢?在苏州,还是在这里?”
“那就不知道了。只知道是李家抄家以前不久的事。”
朱妈想了一下问:“你是听谁说的?”
“是从雨珠庵听来的;那里的当家天轮师太,跟鼎大爷相好,是无话不谈的,这件事就是从天轮师太嘴里漏出来的;是没有亲耳听见,不过一定不假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不假。”
“我有个堂房的婶儿在雨珠庵做佛婆,她从不说假话的。她告诉我,李家抄家的那年冬天,鼎大爷因为遭了官司要用钱,特为回南来告帮,约了震二奶奶在雨珠庵见面;两人见了面的那种神气,一看就知道了。”
“知道什么?”
“一看就知道,是一床上睡过的人。”
“嗯,嗯!”朱妈又睁大了眼问:“那么,那次在雨珠庵是不是又上了床呢?”
“没有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这还用问?朱姐,”于嫂笑道:“女人总是女人;天轮师太就算四大皆空,这上头到底看不破的。能容得他们胡来吗?”
“对,对!这道理很容易明白。”朱妈想了一下又问:“告帮呢?震二奶奶帮了他没有?”
“怎么没有帮?帮了一万银子;还说实在凑不出来,能凑一定多凑。说了好些过意不去的话!”
听这一说,朱妈的怨气就不止从一处来了,“哼!怪不得这么克扣咱们?”他咬牙切齿地说:“上万银子倒贴姘头,真死不要脸!等着瞧吧,总有一天——。”
“朱姐,朱姐!”于嫂吓得脸都白了,“你可千万不能闯祸!”
朱妈从骂了那句“死不要脸”,怨气消减了一大半;笑笑拍一拍她的手背,安慰她说:“我也不过说说而已。那里会不知道轻重?倒是你,像今天的话,跟我说说不要紧;可别跟别人去说。尤其是那个锦儿,死帮她主子,更得当心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于嫂又说,“看锦儿的模样,倒也像是忠厚的。”
“忠厚的无用,所以就犯贱了。她主子是个有名的醋坛子,待她一点都不好!她跟震二爷同房,她主子还半夜里起床去听壁脚;只要稍微亲热一点儿,你看吧,她就有脸色看了,她主子拉长了脸,就像该给一千,给了八百似地,好难看的脸!她就能看得下去,还死帮着她主子苛刻别人。你说,这不是犯贱是什么?”
“原来震二奶奶是这么一个人!”于嫂颇有不能相信之感,“照这样说,待震二爷也好不到那里去!”
“一点不错。”朱妈微带幸灾乐祸的神情说:“你看着吧,总有一天有把戏你瞧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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