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预备你明天上山好穿啊!是震二爷的大氅,稍为长了一点儿。”
“秋月——。”
“你先别跟我说话,就几针了!缝好了你试一试,看合适不合适?”
芹官便不言语,静悄悄地坐在旁边看;由于她是低着头,所以芹官可以毫无顾忌,是第一次恣意细看。
一细看才发觉秋月和那一个丫头都不一样,皮肤虽白,却欠滋润;头发虽亮,全由膏沐;而且眼角已有极细的鱼尾纹。芹官恍然有悟,原来这就是憔悴!
是为谁憔悴呢?他在想,以秋月这个年龄,总不外乎为了“生怕黄昏,离思牵萦”而憔悴;但她矢志不嫁,意中无人,根本就不会有“因郎憔悴”之事。她的憔悴,完全由于日夜照料老主母,心力交瘁所致。
这样想着,芹官既感动又感激;透过泪光,却又突然有所发现,脱口惊呼:“你头上一根白头发!”
语声刚落,只听秋月“啊哟”一声;芹官的泪光中,一片鲜红,他急急用手背拭去盈眶的泪水,定睛细看,只见秋月用右手两指,急急捏住左手的拇指;为了缝纫需要而铺在膝上的一方细白布,猩红点点,看样子创口还不小。
“怎么回事?”芹官站起身来,仓库四顾,手足无措。
“你别着急!不要紧。”秋月用极沉着的声音说:“五斗橱第一个抽斗,有个装药的木头盒子;里面有老虎骨头。”
这一下提醒了芹官,象牙,虎骨锉末,皆可用来止血;像这种轻伤急救,他看得多了,所以不必秋月再教,取块虎骨,找张白纸;一时没有锉子,可用剪刀来刮。
“这把剪刀很快,你可当心,别跟我一样,绞下一块肉来。”
“喔,”芹官一面刮虎骨,一面问道:“怎么会绞了指头了呢?”
“我是绞线头——。”她没有再说下去。
芹官想一想就明白了,是听说有了白头发,一惊误伤。心里愈觉歉然;手中亦就加快,刮下来一堆末子,看看够用了,方始住手。
“现成的白布。”秋月教导着,“你撕一条下来;有八分宽就够了。”
芹官照她的话做,但以布质细密,一时竟撕不下来;脸胀得通红,依旧文风不动。
“只怕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。”秋月笑道,“你先拿剪刀绞个口子,不就好撕了吗?”
“对,对!”芹官不好意思地笑道,“我竟没有想到。”
于是下了一剪刀,接着使劲去撕,应手而裂;只听极清脆的一声,手中已多了一条八分宽的一条带子;然后让秋月松开手,将虎骨末子敷在伤口上,用带子扎紧,急救告一段落了。
“疼不疼?”
“还好。”秋月指一指大氅说,“我的手脏了,你自己拿起来,披上我看一看。”
“不用试,一定刚好。”
“不!披上我看。”芹官便依她的话,秋月又说,“到外屋自己照一照穿衣镜去。”
“不用了!”芹官突然想到一个主意,大氅长短,根本就不关心;把它脱了下来,堆在椅子上,拿起那方沾了血的白布说:“这个给我。”
“干什么?”秋月神色凛然地问。
芹官不明白她何以有此严重的表情?只老实答说:“我是想起‘桃花扇’想把这方白布添上枝叶,不也是很好的一幅红梅?”
“你真想得出。”秋月笑着说了这一句;随正色说道:“你先搁下!等我想一想。”
芹官不敢违拗,将染了血迹的这方白布,很仔细地平铺在五斗橱上;回头问道:“要不要找老何来,给你仔细看一看?”
“你不用管,我会叫人——。”刚说得半句,看见夏云踏了进来,秋月便即改口说道:“夏云,你去找何大叔,说我把指头绞破了,现在敷上虎骨包扎好了;看还要什么外敷内服的药,你顺手替我带了回来。”
“怎么弄的?好端端把指头绞破了?”
“还不是缝那件大氅不小心的原故。”
“快去吧!”芹官也帮着催促,“别多问了。”
此时两人想到的,都是那根白头发,一个起身坐到梳妆台前,揭开镜套,亲自检点;一个自告奋勇地问道:“要不要我把你那根白头发拔掉。”
“恐怕不止一根。”
于是芹官走到她身后,仔细检查;果如秋月自己所说的,不止一根——。
“很多吧?”秋月在镜中看看芹官问。
“不,不!三、五根而已。”
“你拔下来我看。”
芹官便拔下一根,住手问道:“疼不疼?”
“拔根头发那里会疼?”秋月微感不耐地说:“你别这么婆婆妈妈行不行?”
芹官不免自槐;一言不发地拔下来五根白头发,心里却又不忍了!其实至少还有五六根;怕说多了,秋月更为伤心,只好再骗她一骗。
“没有了。”他说:“你也少操些劳;叫夏云、冬雪多动动手。”
秋月想说,夏云、冬雪只能操劳;不能操心。但话到口边,却又忍住。想到芹官能如此体恤,知道白发因何而生,心里不免酸酸地又难过、又好过。
“你请出去吧!我收拾收拾,看老太太也快醒了。”
“不!”芹官答说,“等夏云回来,看怎么说?”
“还能怎么说。反正痛一阵子,有一两天不方便就是了。”
“都是我不好——。”
“不怪你!”秋月不愿他多说;更不愿他自责,“我左手不能下水,劳你驾,绞把手巾让我擦手。”但紧接着又说:“算了,算了!水是冷的,别冻着了。”
“不要紧!外面炉子上坐着一壶水,应该早开——。”
“不,不!”秋月更为着急,“小祖宗,你就安安分分替我坐着,别胡出花样!开水泼出来,烫伤了,怎么得了?”
“也不过提壶开水!就看得我这么没用?”芹官嘟起嘴说。
“不是说你没用。什么人干什么,不能勉强的;你有你会干的事,我不拦你。”
“那么,”芹官乘机说道:“最近我学画花卉,自己觉得还看得过去;你把那方白布给我。”
秋月想了一会问道:“你画得了怎么样?”
“当然送给你。”
“也别送给我——。”
“那我就自己收着。”芹官抢着说道:“什袭珍藏。”
“也不行!画好了来拿给老太太。”
“行!”芹官不胜欣喜地;拿起白布,细细端详,已在研究一幅折枝红梅的章法了。
“秋月,”芹官又想到了一件雅人韵事,“赶明儿个等我画好了,你来题一首诗,怎么样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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