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楼梦断:曹雪芹家的故事_高阳【4册完结】(318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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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特稿夹页中还藏着两张纸,抽出来一看,芹官又有惊喜之感;纸是宣纸,一摺为二,长约六吋,宽约三吋许,看来毫不起眼,却是最贵重的文件——奏摺。芹官只见过不曾写了字的“白摺子”;上达御前,复又批回的“密摺”,由于曹俯看得极其慎重;仿佛让孩子们也能见到,便是一种亵渎似地,因此,连照例奏报米价、晴雨,瑞雪初降这些毫无机密的奏摺,亦未见过。此时“得来全不费功夫”,觉得是一种意外的眼福。

  打开第一个奏摺看,一笔遒劲的小楷,是他祖父的亲笔;凡是这种奏摺,必须亲自缮写,这个极严的规定,是芹官早就知道的,但他没有想到,奏摺上既无衙门关防,亦无私人印信,只凭笔迹。后面皇帝的批示,是淡淡的红字;若非朱书,也不会知道是御笔。芹官要等这一不可思议之感,心里能够体认了;方能仔细去看奏摺。

  这道奏摺上于康熙四十五年七月初一日,写的是:

  江宁织造通政使司通政使臣曹寅谨奏:六月二十五日,臣在扬州于新任杭织造郎中臣孙文成前,恭请圣安。蒙圣旨令臣孙文成口传谕臣曹寅:“三处织造、视同一体、须要和气。若有一人行事不端,两个人说他改过便罢,若不悛改,就会参他。不可学敖福合妄为。”钦此,钦遵!

  臣寅免冠叩首,感激涕零,谨记训者,刻不敢忘。从前三处,委实参差不齐,难逃天鉴,今蒙圣训,臣等虽即草木昆虫,亦知仰感圣化;况孙文成系臣在库上时,曾经保举,实知其人,自然精白乃心,共襄公事。臣寅遥望行在,焚香九叩鸿恩。

  御批是:“知道了。”三个蚕豆大的朱书。芹官心想,怪不得何诚那些老家人常说:“苏杭两州的织造,都靠咱们曹家。”孙文成是他曾祖母;也就是先帝保姆的娘家人,原是芹官知道的;现在才知道,孙文成是由他祖父所提携。

  再看第二个摺子,奏报于同年腊月初三;开头照例具名衔,请圣安,紧接着写道:

  前月二十六日,王子已经迎娶福金过门。上赖皇恩,诸事平顺,并无缺误。随于本日重蒙赐宴,九族普沾;臣寅身荷天庥,感沦心髓,报称无地,思维惝恍,不知所以。

  看到这里,芹官停了下来,心里只是在想,包衣人家的女儿,能够成为“铁帽子王”的嫡福晋,诚然是无比的荣宠;但祖父受宠而惊,又何至于“思维惝恍,不知所以”?

  怔怔地想了一会儿,不得其解,便又再看下文:

  伏念皇上为天下苍生,当此严寒,远巡边塞,臣不能追随扈跸,仰奉清尘、泥首瞻望,实深惭汗。臣谨设香案九叩,遵旨于明日初六起程,赴扬办事。

  所有王子礼数隆重,庭闱恭和之事,理应奏闻,伏乞睿鉴。

  朱批仍旧是“知道了。”芹官复又想到祖父当日的心境;正当渐渐有所领悟时,只见秋月走来,匆匆将那两本诗稿合拢,推到一边。接着,从窗中看到冬雪走来,手里持着一大包药。

  “喏,这包药是敷的;这包是吃的。”冬雪打开药包,一一交代,“这包现在就服,要用热黄酒。手不能沾生水。”

  “这我知道。”秋月问说,“用果子酒行不行?”

  “他没有说,我也没有问。干嘛要用果子酒?”

  “黄酒不知道是荤酒,还是素酒?今儿不是吃斋吗?”

  “管它荤酒、素酒;反正治病就不算罪过。”

  “冬雪这话有理。”芹官接口说道,“黄酒活血,外伤的药,用热黄酒吞服的很多。”

  既然芹官也这么说,秋月也就同意了;她先让冬雪去绞了一把热手巾来,擦拭血污的手,然后嘱她去弄热黄酒来服药。

  “今儿斋戒,厨房里不杀生;不想还是见了血了。”秋月笑着说。

  “宰的什么?”芹官信口问说。

  秋月被问住了;过了一会才说:“自然是只鸭子。”

  这是用丫头之丫与鸭子来谐音;芹官安慰她说:“自道是只鸭子,别人看来是小鸡。”

  “哼!”秋月嘴角挂着自嘲的微笑,“那得看来世了。”

  “其实也不难。”芹官答道,“只要老太太作主,让太太认你作个干女儿,不就是小姐了?再找个合适的人把你嫁出去,一夫一妻,白头到老。”他又加了一句:“这是正经打算。”

  “好了,好了!”秋月笑道,“听你说得多美!”

  “真的。”芹官很认真地说,“只要你愿意,我来跟老太太说。”

  “你可别多事!”秋月神色凛然,“办不到的事,免得教人背后笑话!再说,我也没有这个打算。”

  芹官还待争论,秋月连连抛过眼色来;一看是冬雪回来了,芹官亦就止口不语。

  “芹官,”冬雪说道,“阿祥在外头,请你出去有话说。”

  芹官先答应着起身而去;秋月赶紧喊道,“外面冷!加件衣服再出去。”

  “不用!”芹官一面走,一面回答:“说一句话就回来。”

  他已预知阿祥要说的只是一句话:“已经约了小莲,后天在法藏庵见面。”那知不然!

  “震二爷交代,后天应酬,既然不上书房,把棠官也带了去。那有多不便!所以我改了明天。”阿祥又说:“明天只有我跟老何跟了去,到时候我把老何支使开就行了。”

  “不行!”芹官大为摇头,“绝不行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阿祥愕然相问。

  “明天是替老太太去完愿,怎么能偷偷儿去看小莲?显得心太不诚了!”

  “还是后天好。”

  “后天有棠官跟着。震二爷总不见得会把他带在身边。棠官最爱多嘴;那次——。”阿祥蓦地里省悟,有句传闻之词,绝不能出口;硬生生吓住了。

  幸好芹官并未注意,所以亦未追问,只说:“你再想个法儿出来。”

  阿祥攒眉苦思,突然眉掀且扬,很得意地说:“有了!有个极冠冕、极省事的办法,而且还稳当得很,比原来的法子又好得多。”

  “别噜苏!”芹官捞起长袍下摆,在他屁股上横扫一腿,“快说!”

  原来先议的是芹官与三多私下见面;阿祥心想,见了面无非细问小莲的情形,接下来便一定是要他安排如何跟小莲相会。既然如此,何不直截了当去约小莲?

  定了主意,便烦他的一个嫁与机户陈二的表姊作“红娘”。陈二嫂也知此事关系重大,倘或发觉,连她丈夫的“饭碗”都会敲破;所以一口拒绝,无奈阿祥纠缠不已,再又看在他所许的一支金簪子分上,勉强答应了;但声明在先:只此一遭,下不为例。

  如今芹官要改期,第一层难处是,小莲已经约在明日;去了扑个空,下回再约她,绝不会相信。所以这时候想到仍旧要利用三多;到地藏庵去等小莲,告诉她约会展延一天的缘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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