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谁在闹!”邵二顺的老婆,觉得丈夫偏袒小莲,不觉迁怒,“是我吗?你帮你外甥女儿好了;我回娘家!”说着,冲进卧房,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。
“你看,你看!”邵二顺只是顿足,“闹成这个样子,有什么意思?”
小莲也很烦,低头不语。在心里盘算了半天说道:“舅舅,我明天就走。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,我是提得起,放得下的。”
“我不懂你的话,什么提得起,放得下?”
小莲无以为答。她是指对芹官的一段情;这话要说出来,真会让人当笑话。但是,她也很困惑,莫非震二奶奶把舅舅叫了去,就没有提一句为什么不惜赏赐要把她送走的缘故?
因此她问:“舅舅,到底震二奶奶跟你是怎么说的?”
“她说女大不中留;既然小莲不肯嫁人,不如把她送回去的好。”
“就是这么两句话?”
“大致就是这样。”
小莲暗暗叹口气,她舅舅老实无用,连人家的话都没有听清楚,那就更不必多说了;慢慢移步,预备回自己屋里去想心事。
“你别走啊?话还没有说完呢?”邵二顺阻拦她说,“你到底是怎么个意思,你说明天就走,是不是回杭州?”
小莲迟疑了好一会才说:“不是!”
“那么是到那里去呢?”
“我——,”她知道不说明,决无了局,便实说道:“我暂时住到法藏庵去。”
邵二顺大骇,“怎么?”他问,“你预备绞了头发当姑子去?”
“那有这么容易?能让你削发就削发。”
“那么,你是干什么去呢?”邵二顺又问:“人家肯收容你吗?”
“人家还巴不得我住到那里去呢!”小莲骄傲地说。
这时邵二顺的老婆又出来了,她是听见小莲要住庵,觉得是件很新鲜的事,所以收住眼泪,悄悄出来坐下,细听究竟。
“我倒不信,法藏庵又不是什么有庙产、有香火的庵,能供养得你起?而且,还巴不得你去住,倒是什么地方少你不得?”
“我说了,舅舅就明白了——”小莲讲了要助悟缘做观音诞辰佛会的因由;接下来又说:“答应了人家的事,不能不算。而且这是菩萨面上的事,也是一场功德。”
“说不定悟缘还在菩萨面前祷告过的呢?”邵二顺的老婆因为小莲有了出路;同时也希冀着震二奶奶给小莲的东西,所以尽弃前嫌,自己来搭了腔。
这下倒是提醒了小莲,立即接口说道:“悟缘师太祷告过没有,我可不知道;不过,我自己是在观世音菩萨面前许了愿的,一定为这场佛事尽心。这个愿如果不完,菩萨会生气。请舅舅明天再去一趟,跟震二奶奶说,明年二月底我再走。”
“这——”邵二顺踌躇说,“这怕办不到。”
“那就没法子了。”小莲自以为找到了极有力的藉口,有恃无恐,很轻松地说,“除非震二奶奶说一句,有罪过都是她的。不然,她就不必多管人家的闲事。反正,我也没有拿她的东西。”
邵二顺想了一下说:“那就得把银子跟东西都还给人家。”
“那是干什么?”邵二顺的老婆说,“震二奶奶已经给了,那里还肯收回?反正小莲迟早要走的;你把银子跟东西送了回去,人家还当不肯走呢!”
“这话也不错。不过,”邵二顺说,“银子还得缴回去,只说寄在帐房里,等明年二月底小莲动身再来取。”
邵二顺的老婆还觉不舍,跟丈夫有所争辩;小莲却懒得理他们了,回到自己卧室,静静思索,到了法藏庵,怎么得想个法子替春雨、碧文、秋月惹它一场麻烦出来,让她们知道她是不好惹的。
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,只听她舅母在喊:“金子,开饭了,请你表姐来吃饭。”
一听舅母态度大变,小莲倒有些歉然;平时开饭都是她在照料,所以答应一声:“来了!”走到堂屋里去摆碗筷。
那知餐桌早摆好了,菜也比平时丰富,还切了一大盘烧鸭;倒像是有意替小莲饯别似地。
“坐吧!”邵二顺的老婆说,“金子,你坐过来,别挤着你表姊。”
金子是小莲的表妹,才十岁,平时一直是挨着小莲坐的;所以小莲拉住她说:“不挤,还是跟我一块儿坐好。”
金子已经知道小莲要住庵了,“表姊,”她问,“你在法藏庵吃荤还是吃素?”
“傻话!庵里那来的荤腥。”
“那是吃素。”金子又问:“表姊,你平常不大爱吃蔬菜的。”
听得这一声,小莲倒不免心中一动;邵二顺到底是亲舅舅,本觉得她有家不住去住庵,心里恻恻然地颇感凄凉,所以便即劝说:“小莲,我看算了吧!”
小莲还未答话,他老婆立即问道:“怎么能算了?震二奶奶那里怎么交代?”
“我不是说,小莲不回杭州了。你别弄错!我是说,小莲还是住家里来,等明年二月十九完了心愿,我们一起送她回杭州,顺便到三天竺烧个香。”
“到杭州去烧香,我是老早在想了。不过,”邵二顺的老婆问道:“你倒想想,你跟震二奶奶怎么去说?”
“有什么,说什么;半句话都不骗她。”
“你没有骗人家,不错;人家呢?肯信你吗?”
邵二顺设身地想了一下,自己也觉得表面的一切不变,倒说明年二月十九以后,小莲一定会回杭州;这话似乎太缥缈了些。
“舅舅、舅妈不必争了。”小莲下定了决心,“明天我就搬到法藏庵去。”
“喔!”邵二顺看着她问说,“金子刚才提醒你了,你平时不大爱吃蔬菜;最爱吃鱼,庵里可是终年到头都吃素哦!”
“我自然也吃素。佛门清规当然应该守的;那还用说吗?”
“怎么不要说?应该不应该是一回事;守得住守不住又是一回事。譬如寡妇——。”邵二顺话到口边,才发觉拟于不伦;硬生生将“守节”二字咽了回去。
“才喝了一杯酒,就胡说八道了!”邵二顺的老婆数落丈夫,“人家自己愿意,自己有把握,要你多说多管干什么?”
最后的一句话,使得邵二顺和小莲同感愤怒;但都绷着脸不作声。
邵二顺的老婆也觉得自己的话说得不妥;便又自我转圜:“高高兴兴吃饭!这件事明天再说吧!”
邵二顺和小莲都接受了她的意见。饭罢有许多琐碎家务要料理,一直没有机会再说此事。直到回入卧室,孤灯独对,小莲才又细想心事。
首先想到的当然是久等阿祥不来。芹官的脾气,她是再清楚不过,必是一早就催阿祥来跟她要那方旧手绢;阿祥不来,绝不是芹官变了心意,而是另外有人拦阻阿祥。这个人不用说,必是春雨;即令是震二奶奶不准阿祥来,亦必出于春雨主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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