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言重,言重!”白希抢着打断,“你请说吧!”
“副都统知道的。”李绅低声说道:“我曾在恂郡王门下行走——。”
“这没有关系。”白希又夺他的话头,“在这里绝少有人知道你的过去;隆公面前,我不说破就是。”
“不!见了面自然认识。”李绅将凳子移近主人,声音放得更低了,“隆公本来是废太子的人;后来跟八阿哥走得很近;恂郡王跟八阿哥最好,所以跟隆公也很熟,又是舅舅,在西边有什么话不便行诸奏牍的,都写信请隆公找机会面奏先帝。有时甚至只是口信;我就专程为替恂郡王捎口信,见过隆公两次。今日之下,如果相见,其情难堪的不是我,是隆公。倘或因此而怨副都统多事;我又于心何安?”
“啊,啊!”白希完全谅解了,“既然如此,供应之事,我另外派人料理;你索性在家歇两天吧!”
“是!”李绅如释重负,“副都统体谅我。”
※※※
在家一歇歇了三天;李绅觉得过意不去,心里寻思,还是上衙门吧!反正行迹小心些,避开隆科多就是。
那知就在这天下午,白希突然派了他的表弟佐领成福来看李绅,悄悄说道:“副都统让我来送个信,隆公要来看你。”
李绅大为骇异,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他问:“隆公为什么纡尊降贵?”
“那就不知道了。”成福答说:“只听说中午喝酒,隆公问起设县的事谁在规画?副都统告诉他,是位姓李的朋友;于是——。”
于是隆科多问“姓李的”是何许人?白希不敢提李绅的名字;只说是正白旗包衣。不道隆科多当过那一旗的都统;又久在御前行走,对内务府的情形,极其熟悉。当时问出一句话来,竟让白希无以为答。
“内务的包衣,又是正白旗,那里不好当差,跑到这个充军的地方来干什么?”
“原是好朋友,”白希嗫嚅着说:“特为邀来帮忙的。”
“喔,”隆科多问道:“原籍那里?”
“江南。”
白希不知道李绅原籍何处;只为李绅有江南口音,慌张之余,口不择言,正在失悔时,为隆科多抓住了漏洞。
“这可新鲜了!”隆科多咧嘴一笑,“原籍江南的包衣,可是第一回听说。”
清朝太祖起兵,在明朝万历年间;八旗初起,每每破“边墙”而入,长驱南下,大致由直隶到山东为止,掳掠的汉人,便成了“包衣”;既然从未越长江而南,又何来江南的包衣?这不是奇谈!
“我想起来了!”正当白希张口结舌时,隆科多又说,“大概是织造李家的子侄。你说,叫什么名字?”
这一来白希不敢不说实话:“单名一个绅字。”
隆科多倏然抬眼,“那个绅?”他问,“缙绅的绅?”
“是。他的号就叫缙之。”
“是他!”隆科多的表情很复杂,既似他乡遇故的惊喜;又似冤家路狭的忧虑,闭着嘴唇想了一会才问:“他住得远不远?”
“不远。”
“我要去看看他。”
“是。我叫人预备——。”
“不!不必费事;回头你只派个靠得住的人领路就是了。”
因此,白希派成福先来通知。交代已毕,成福连坐都不坐,随即辞去;因为隆科多果然要来访李绅,白希决定仍旧派他领路,所以要赶回去待命。
送客出了门,李绅坐在南炕上发楞,心里有种异样的兴奋和不安;一直盘旋在心里的一个念头是:隆科多缘何下顾?
“二爷,”魏大姊从东间走来问道:“你见不见这位贵人?”
“怎么不见?”李绅愕然反问。
“我看你躲开的好!君子明哲保身;这么一位大人物来,不会替你带来什么好处。”魏大姊停了一下又说:“当然,有些人会觉得是个难得的机会;你不是那样的人吧?”
“啊!”李绅大为失悔,“你说得一点不错;刚才我怎么没有想到?不然,当时就可以托成佐领回覆挡驾。”
“现在也还来得及;追上去跟他说。”
“不行!”李绅摇摇头,“他那匹‘乌云盖雪’是营盘里有名的快马。”
“那么,你就躲开。回头我来对付。”
李绅不答;左思右想,总觉得隆科多此来,一定会有几句要紧话说,不听一听可能终身遗憾。
但对魏大姊却另有理由,“除非事先说明白,临时躲开,变成有意慢客。”他说,“就算我不怕得罪贵人;迁怒到副都统,教我怎么对得起他?”
魏大姊叹口气,“怪我!”她说,“我当时闯出来插句嘴就好了。”
“下次再遇到这种事,你把我叫进去告诉我。”李绅紧接着又说,“其实,入境从俗;本地向来内眷不避外客,以后有客来,你用不着再躲到里面。”
魏大姊没有表示,管自己动手收拾屋子——宁古塔的房屋,大小不等,格局是一样的,进门南、西、北三面接绕设炕,每一面长约三丈、阔为六尺;墙厚三尺有余,涂上本地所产的细白瓷土,滑不留手。炕上铺炕芦席;席上铺大红毡条,西、南两面开窗;箱笼被褥都置在西北角,因为南炕是客座,理宜洁净。
为了接待贵客,魏大姊特为取出平金红缎的桌围,系在炕桌上;又叫小福儿生起一个火盆,坐一壶水在上面,将她辛苦带来,平时舍不得用的一套细瓷茶具也取了出来待客。
“八个茶杯,只剩下三个了;还好,壶嘴不缺。”魏大姊又埋怨着说,“去年曹家托人带来两斤西测龙井;我说留一点儿待客,你不肯,真正辜负了我这套景德镇的瓷器。”
一面说,一面从做奶茶用的砖茶上劈下一块,搓散了置入壶中,兑上开水;焖了一会,倒出一杯来递给李绅。
“怎么样?”她问,“还能喝吗?”
李绅喝了一口,苦着脸说:“又涩又苦,一点香味都没有。”
“要香味容易。”魏大姊又问:“要不要备酒?”
“备点酒菜好了。”李绅答说,“如果来得晚了,衙门里自然会送酒来。”
果然,到得申牌时分,白希派人送了一大锡壶的“二锅头”来;食盒中是一个攒盘;一个火锅。但珍贵的却是一盘白面馒头;麦粉跟稻米,来自远在七百里外的高丽会宁府,而且每年只得十月间才准去采办一次,所以只有宴客时,才蒸馒头、煮白米稀饭。
“来了,来了!”小福儿奔进来说,“是成佐领带来的。”
于是一家都紧张了;李绅这时才想起一件事,“要不要穿马褂?”他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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