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如今是在难中,跟在家做小姐不同。”查太太曾不止一次告诫蕙纕,“没有那些讲究了。有事你自己跟李大哥去说;叫几个小的传话,事情弄不清楚,白白耽误工夫。”
蕙纕口头答应着,却总是改不过来;实在也是养在深闺,从小习闻男女授受不亲之说,一见了李鼎羞得抬不起头来,招呼一声“李大哥”都觉得出口艰难,更莫说打什么交道了。
因为如此,李鼎怕她受窘,有事也是让查家三兄弟或者蕙缃传话;大姨太便找个机会跟李鼎说:“李少爷,我们大小姐是不好意思直接跟你说;你是男子汉,莫非也像她那样害臊?”
“不是!我怕大小姐会窘。”
“你不要管她!一回生,两回熟;有事你尽管直接找她。中间传话会弄错。”
这话在李鼎听过就丢开了。这几年的沉重打击,使得他心力交瘁,生趣索然;什么事都打不起兴致来,倒是跟查家四个孩子在一起,还能说说笑笑,心情略为开朗些。他在想,有事让孩子们传话,亦是一种消遣,没有什么不好。
※※※
这一天出了山海关,住在中前所城,这里本来不是宿站,只为驻防的骁骑校布里奇,受过李煦极大的恩惠,得知他发配过境,先期在山海关迎接,坚邀暂住一两日,以便叙旧。于是连带查家老幼,亦一起招待在内。
一路来都是住的客栈,查家十口,挤在一座火炕上,李氏父子与两名差官住一间;十来个解差挑夫,另睡通铺。在中前所是作客,布里奇腾出几间宽敞的屋子,虽然一般也是土墙茅檐,但较之客栈的昼夜嘈杂,几无宁时,以及中人欲呕的那恶浊气味,这就仿佛是天堂了。
“都是托李老爷的福。”查太太说,“一路上也都亏得李老爷的熟人多;过堂点验,应个景就算了。你们总要记住人家的好处;要报答人家。”
孩子们不懂,蕙纕却忍不住在心里想:该怎么报答人家;有什么力量可以报答人家?
“还有主人家布老爷。听说他受过李老爷的好处,做人情是应该的;我们平白欠人家一个情,自己也要想想,该有点什么表示?”
“那也无非道谢而已。”蕙纕问道:“娘,你倒说,还该有什么表示?”
查太太想了一会儿说:“可惜,布老爷的家眷都在京城里;不然,那怕拔根簪子送布太太,也是一点意思。”
正在这样谈着,李鼎的影子,出现在窗外;蕙纕眼尖一见,立刻背过脸去。蕙缃也看见了,跳跳蹦蹦地掀帘出门喊道:“李大哥!”
“是李少爷?”查太太急忙说道:“请进来坐。”
查家的两个姨太太也都下了炕,有个丫头打起门帘,只见蕙缃拉着李鼎的手走了进来。拥被而坐的查太太,亦待起身招呼,为李鼎拦住了。
“查伯母,你别客气,我说两句话就走。”
“忙什么?”查太太喊:“蕙纕,你请你李大哥坐啊!看看水开了没有?沏碗茶给李大哥喝。”
大家的家教严,虽在难中,不失规矩;蕙纕便走过来,在炕桌旁边将一个垫子摆正了说:“李大哥请坐!”接着便去找茶叶罐子沏茶。
“关外都喝凉水。”李鼎笑道:“说茶叶性寒,喝了会闹肚子。查伯母没有听说过吧?”
“没有听过、没有见过的事可太多了。这一趟多亏你们爷儿俩;不然我早就听不见、看不到了。”
“查伯母看开一点儿,凡事逆来顺受。”李鼎紧接着说,“这里的主人、布二爷托人来说,布奶奶不在这里,招待不周。回头送一桌饭来,他可不能来奉陪了。”
“布老爷太客气了。我们虽说沾你老太爷的光,到底心里也不安;务必请你跟布老爷说,感激不尽。”
“查伯母也太言重了。喔,还有件事,三个弟弟在箭圃,布二爷派了人陪着玩,回头跟我们一起吃饭;吃完了我送回来。”
“好,好!”查太太不胜感慨地,“唉!孩子们不懂事。”
李鼎想为查家小兄弟辩护几句,却以蕙纕亲自端了茶来,急忙站起身来;蕙纕左手托盘,右手去取盘中的盖碗,锡托子烫了手,立即缩了回来,再伸手出去时,恰好李鼎也伸手来取盖碗,两手相碰,各自一惊。李鼎没有什么;蕙纕惊得左手托不住漆盘,连盖碗带茶汁,一起打翻在地上。
“糟糕,糟糕!”李鼎好生不安,望着蕙纕那打湿了的青布裙幅问道:“大小姐烫着了没有?”
“不要紧,不要紧!”大姨太代为回答;又叫丫头:“重新沏碗茶来。”
李鼎本想说一声:“不必!我马上得走了。”话到口边,却又咽住,因为不妥;这样一说,蕙纕心里会抱怨:你早说要走,不必沏茶,不就没事了吗?
“打碎了主人家的茶碗,怪过意不去的。——”
“都怪我!”李鼎抢着说,“不过,这也是小事,布二爷的交情是够的;不必介意。”
说到最后二字,特为抬眼去看蕙纕;意中“不必介意”四字,也是冲着她说的。不道蕙纕也正投过眼来,视线碰个正着,她又受惊了似地,很快地低下头去。
面对着局促不安的蕙纕;李鼎亦颇感窘迫。幸而查太太身体虽弱,却很健谈;问起布里奇的一切,总算让李鼎也有话说。
话题一转,查太太不知怎么谈到了孟姜女,问她的坟在山海关何处,李鼎正茫然不知所答时;蕙纕插进来说:“娘,你该歇歇了;说多了话,回头又气喘。”
“正是!”李鼎趁机的站起身来,“查伯母歇一歇吧!孟姜女的坟在哪儿?我这就去打听,回头来告诉查伯母。”
“不必费事,我也是随便问问。”
“不费事!”
李鼎微微躬一躬身子,环视颔首,作为道别致意,最后看到蕙纕脸上;这回她的目光不但不避,而且开口了。
“请李大哥管着我的弟弟;尤其是老么,别让他多吃,他肚子不好,又贪嘴。”
“是,是!我会照应。回头见,回头见。”
查太太一直看着他;直到他的背影消失,方始收拢目光,若有所思地只看着炕桌。
“娘在看什么?”
查太太徐徐抬起眼来,对她从头看到底;仿佛要从她身上找出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似地。看得蕙纕心里有些发慌。
“怎么回事?”她退缩着说,“有什么不对吗?”
“这会儿没有人,你把湿裙子换了吧!”
“算了,开箱子麻烦。”蕙纕答说,“一会儿就干了,将就一点儿。”
查太太心想,蕙纕从小娇生惯养,事事讲究,衣服上一点泥都沾不得,如今变得这样不在乎!抚今追昔,不免伤心,眼角又有泪水涌现了。
一路来,查太太多是这种以泪洗面的日子,旁人劝亦无从劝起,唯有陪着她悄悄垂泪;不过,这一次蕙纕却有话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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