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说他会瞒住这个消息,话不错;若说他会逃之夭夭,绝不会的。是旗人,逃到那里去?那里也逃不了。”
“他那里在旗?”碧文答说:“曹家是宋朝开国名将曹彬的后代,人很多;当初只有四老爷的曾祖还是高祖那一支投旗,其余的还是汉人。等到曹家当织造,大大得意了,各地姓曹的,都来投奔;老太爷那时跟大舅太爷郎舅俩,轮流放盐差,吃闲饭的人不知多少;隆官他爹就是这么来到南京的。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曹字,一旗一汉,隔得可远着哪!”
“我那知道其中还有这么多讲究。”朱实想了一下说:“如今只有另外找人,专程南下去报信;至于曹世隆,我看只有找个藉口把他留了下来。”
“那,”碧文说道:“只说大舅太爷一半天就回来,应该见了面,跟他讨个主意,再回南京。”
“不错,不错!遇到这样的事,四老爷巴不得能请教大舅太爷;有这样讨教的机会,岂可错过?”
于是朱实匆匆写好了信;信是写给曹震的,不便明告是尚志舜透露的消息,只说“闻自内廷”。碧文看完他写的信,不由得又叹了口气。
“这封信一到,震二爷跟震二奶奶可不闹翻了天?幸亏老太太过去了,不然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子?”
“那可是没法子的事!有这么一个消息,总不能不告诉他。我这就去找提塘去。”
各省都有“提塘官”驻京;自以两江为首,共有三名提塘官,朱实跟为头的杨都司很熟。当面一托,杨都司满口应承;恰好第二天逢五送“塘报”,顺便带去,有半个月曹震就可以收到朱实的信了。
到了下午在王府事毕,朱实先到三元客栈,看曹世隆正在督促他随带的小厮,收拾行李,便即说道:“世兄,不必忙了!正好王府有差官到南边去,我就先捎了信去了。世兄,你还是等大舅太爷从工地回来,一则是专诚致意,理当等待;二则,大舅太爷到底见多识广,经得风浪也多,这件事如果能想个什么法子,在京里就撕掳开了,不就省了好多事了吗?”
曹世隆先是一楞;听到最后,脸色大为开朗,“是,是!朱五爷说得不错;我就等大舅太爷回来。”接着关照小厮:“行李不必捆了。”
朱实仍旧将曹世隆邀了回去吃饭。碧文打了个招呼,就不再露面了;只见齐妈进进出出,忙个不停。曹世隆亦总是目送目迎,浑然不觉主人已在注意他了。
“世兄,”朱实故意问道:“御用的衣料,何以会掉色?这件事似乎有点不可思议。”
“都是染得不好。”
“不是颜料不好?”
“颜料怎么会不好?进贡用的,谁敢马虎?不过,这两年染织房的老人死了好几个;新手经验不足,染得不够实在,就会掉色。这两年,四老爷不管事;都——。”曹世隆突然把话咽住;接着摇摇头,发一声微喟,作出不愿多谈的神情。
“既然是进贡的绸缎,怎么交给新手呢?老人总还有几个吧?”
“老人虽有,上头不管,也是枉然。”曹世隆说,“恐怕像这样掉色的情形,以后还会有。”
“那可不得了!”朱实失声惊呼,“一之为甚,其可再乎?”
听这一说,曹世隆搁下筷子;有点茶饭不思的模样。主客愁颜相向;不识相的齐妈便在一旁似笑非笑地问道:“老爷跟曹少爷怎么啦?”
她刚说这一句,只听碧文在里面大声喊道:“齐妈!”
这一喊不但齐妈,主客亦都微吃一惊;齐妈匆匆奔了进去,只见碧文把脸沉下来了。
※※※
六
李煦是第四天下午回家的,比预定的日期早了一天,便似不速之客;碧文高高兴兴地将他接了进去,随即派老刘到王府及三元客栈去通知朱实与曹世隆。
“本说庄王今天要来,我不能不等他;昨晚得信,不来了。”李煦笑道:“他不来,我可要来了!”
“你老人家越早回来越好;有件事要等你来拿主意。”
“什么事?”
“我也说不清楚,回头让我们老爷来跟大舅太爷细谈。”碧文问道:“开饭还得一会儿;饿不饿?要不要卧两个鸡子儿你点点心。”
“好!”李煦沾染江南的语言风俗比曹家来得深,老实用南边的话说:“我来两个水铺蛋。”
等碧文刚把鸡汤水铺蛋端了来,曹世隆已先到了;他本要到朱家来,路上遇见老刘,方知李煦已到,匆匆赶了来,进门喊一声:“大舅太爷!”随即跪下磕头。
“不敢当,不敢当!”李煦起身答说;等曹世隆礼罢,他拱拱手说:“世兄,恕我眼拙,不知道在南京见过的。”
“见过的。不过你老人家一定记不得我。”曹世隆说:“我比震二叔晚一辈。”
“喔、喔!请坐。你震二叔,还有——,”李煦转脸又问碧文:“这位世兄跟四老爷怎么称呼?”
“叫四爷爷。”
“你四爷爷跟你震二叔,好吧?”
“托大舅太爷的福。四爷爷跟震二叔,还有二婶儿,听说你老得了恩典,高兴得不得了。特为派我来给大舅太爷请安。还捎了点吃的、用的东西来,都是震二婶亲手调度的。”
“都搁在你老屋子里呐。”
碧文刚说得这一句,曹世隆便又接口:“等我取了来请大舅太爷过目。”
东西是装在一个极大的箩筐中,曹世隆一个人搬不动;碧文想助他一起去抬了来,却又有些不情愿。正好齐妈新沏了茶来;立即自告奋勇。
一前一后到了李煦的卧室,齐妈立刻作怪了:先是回身瞟着曹世隆,然后用食指按在唇上,示意禁声,倒像他要说什么调情的话,特意提出警告似地。
曹世隆本无此意,见她有意勾引,自然不必客气;一把抱住,在她鼓蓬蓬的胸前大大地摸了几把,方始放手。
“唷!挺沉的的呢!”齐妈试一试箩筐说。
曹世隆捏一捏她的手,提醒她说:“当心篾片上的刺。”
“我身上有刺。”齐妈放得极低的声音:“别碰我。”说着,又斜瞟一眼。
“我住三元客栈,东跨院北屋,西首第二间。”曹世隆同样低着声音回答。
齐妈点点头,不再作声。两人抬着箩筐到厅上;齐妈用剪刀剪断绳索,曹世隆掀开盖子,一一指点,无非鞋袜、食物、药品之类。其中有一包孙春阳的松子糖;李煦尝了一块,眼泪直往下掉。
除了齐妈,都知道他的眼泪从何而来?碧文要转移他的心境,故意说道:“你老人家到山上住了几天,怎么得了个迎风流泪的我毛病?”一面说,一面将一方手绢递了过来。
“啊!”曹世隆突然想起,“还有样要紧的东西。”他从衣服夹袋中取出一个手巾包,里面是一封曹俯给李煦的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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