信用“大舅父大人尊前敬禀者”开头,接叙得到蒙赦的喜信,全家庆幸;特派曹世隆进京探望。信不长,比较要紧的话,只有一句,如果日常用度有所匮乏,可在通州源和典当支用。
曹家是源和典当的股东;知道这回事的人,不出十个,连李鼎都不在其内。李煦自然知道;当年是曹寅有意留下的一个退步,股本七千银子,连年营运,利上滚利,如今倘或拆股,起码可分十万银子。当李煦抄家,有亏空要补时,很希望曹家能在源和拨借个三、五万银子,但曹家并无表示,他亦不便开口。此刻看曹俯信中这么说;心知以前是他不能作主,现在曹老太太已经去世,大小可以拿个主意;虽说范围限于“日常用度”,要支用亦不过两三百银子的小数,但毕竟其情可感。
“四老爷是忠厚的。”他对碧文说了这一句,收起了信,向曹世隆问道:“如今还是震二奶奶掌权?”
“是!”曹世隆答说:“也亏得震二婶在撑着。”
“公事呢?仍旧交给你震二叔?”
“四爷爷有时候也管。”曹世隆又说:“不管也不行。”
“怎么呢?”
“震二叔的精神不如从前了。”
一听这话,李煦那两道斑白的浓眉,几乎拧成一个结:“才三十几岁的人!”他微喟着,“必是害在酒色两个字上头。”
曹世隆与碧文都不敢答腔;就这沉默之际,听见朱实的声音了。
进门先给李煦请安;接着招呼了曹世隆,才坐下来说道:“今儿一早听说有上谕:圣祖荣妃薨逝,派庄王率侍卫二十员去奠酒。庄王既不去易州,我就猜想你老会提前回来。果然让我猜到了。”
“喔!”李煦很注意地问:“荣妃去世了?”
“是的。昨儿去世的。”
“另外有恩旨没有?”
“没有。”
“也没有让三阿哥来穿孝?”
“大舅太爷是指诚亲王?”
“是啊!”
“没有。”朱实又问:“荣妃是诚亲王生母?”
“对了!”李煦想了一下说,“大概快八十了吧?”
“怎么?”朱实不解地问:“比老皇帝年纪还大?”
“可不是!比老皇帝起码大两三岁。姓马,也是回子。老皇第一位阿哥,名叫承瑞,就是荣妃生的;那时老皇帝只有十三岁,还是十四岁,我记不清了。”
“十三岁。”碧文很有把握地说。
“咦!”朱实问道:“你怎么知道?”
碧文何能实说,芹官偷了震二奶奶一本春册子,从春雨那里“开了智识”;大家私下谈论,或许会跟先帝那样十三岁得子。不过说假话也容易。
“我听老太太说的。”
“荣妃一共生过五个儿子,只留下三阿哥一个。”李煦不胜感慨地,“竟不能送终,荣妃恐怕死不瞑目。”
诚亲王是由于招纳陈梦雷修书,见嫉于当今皇帝;故意派他去守陵。这些宫禁的恩怨,多谈没有好处;碧文心细,也识得利害。当即把话题扯了开去。
“快开饭了,我看看去。”她向朱实使个眼色,“你倒不问问大舅太爷,工地上住得惯不?”
朱实深深点头,表示充分领会;但他却别有话说:“大舅太爷,有个消息,可是不大好!”他说,“你老看应该怎么办?”接着,便将得知御用袍挂掉色之事的经过说了给李煦听。
李煦很沉着,听完说道:“这种情形是难免的;料想不会有大处分。”
一听这话,朱实跟曹世隆的表情,在大出意外之中,大不相同,一个是诧异不信;一个是喜逐颜开。
“类似事情,我遇到过;江宁也遇到过;大致是罚薪。”
“那是康熙年间的事吧!”
“对了。”
“可是——。”
“我知道你要说什么!”李煦摇摇手,打断朱实的话,“‘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?’如果要严谴,早就找别的大案,把这个人牵了进去,不必在这种小事上找岔子。题目小,文章也做不大。”
“是,是!”朱实衷心钦服,“真是非请教大舅太爷你不可!这种事只有你老看得透。早知如此,我不必急着写信了。”
李煦双眼倏张,是吃惊的神气,“怎么?”他问:“你已经写信到江宁去了。”
“是!”朱实不胜困惑地。“有什么不妥吗?”
李煦不答;好一会才答了句:“也没有什么关系。”接着转脸又问:“世兄,什么时候回?”
曹世隆本要急着赶回去,为的是自己闯的祸,得赶紧料理;此刻也仍是要急着赶回去,因为要用李煦的话去表白;此是常有之事,至多罚俸,不会有大了不得的处分。这样震二奶奶就不怕丈夫跟她吵了。
“我在京里也没有事。”他说,“想来四爷爷跟震二叔他们,接到朱五爷的信,一定很着急;我得赶紧把大舅太爷的话去告诉他们。”
“对了!你早点回去吧。那天走?”
“明天来不及了,后天走。”
“明天再请你过来一趟。我有封信,请你带去。”
“是!我明天下午来给大舅太爷辞行。”
“辞行不敢当!今晚上,我借花献佛,好好跟你喝两盅。一则道谢;再则饯行。”李煦问朱实:“朱五哥,咱们那位姑奶奶呢?”
“姑奶奶”是宠碧文的美称;朱实用鼻子嗅了两下答说:“你老回来了,她当然得炖个冰糖肘子;这会儿一定是在厨房里。我去叫她。”
“不忙!不忙!我是说,如果来得及,看替我捎来的火腿跟笋干,能不能弄出来吃?”
“是了,我告诉她去。”
于是朱实到厨房里将碧文唤了出来;转达了李煦的意思以外,同时将曹俯不至于会有什么大处分的话也告诉了她。
这是个好消息,碧文愁怀一宽;便就现成的火腿、笋干、干贝等物,又多做了两个菜,宾主三人,开怀畅饮,到二更天方始散去。
送客回来,只见碧文已沏了一壶由曹世隆送来的洞庭碧螺春;装了几样精致茶食,陪李煦在闲谈。
“五哥,你坐这里。”李煦床前设两张靠背软椅,自己坐一张,另外一张给朱实;等他坐定,方又说道:“这隆官,我记不得见过他;看他那双眼睛,跟齐妈倒正好配对儿。”
听得这一说,朱实跟碧文掩口葫芦。
“刚才听姑奶奶说起,才知道御用褂子掉色,都是他从中捣了鬼之故。这件事有他夹在里面,格外要留心;本来无事,说不定庸人自扰,弄出事来。”李煦急忙又说,“五哥,我可不是说你给曹家去信是庸人自扰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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