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回来了!”正在剁肉的碧文,眼风扫着,头也不抬地说。
“大奶奶,我来!”齐妈先接了厨刀,然后皱着眉说:“我心里急,没法子!我婆婆快要咽气了。”一面说一面回忆从热被窝中起来送曹世隆的光景,眼圈儿不由得红了。
碧文大为不忍,而且自觉良心受了责备,当时不该疑心她托故请假,出言讥刺,居然还孝顺婆婆。因而便坐下来,想说几句慰问的话。
“你婆婆什么病?”
“哮喘。”齐妈说,“多少年的老根子;这回发作得格外厉害。七十岁的人了,一定保不住;也就是这两三天的事。”
“嗐!”碧文埋怨她说,“既然这样,你该在家送终;托人捎个信来就是。”
“我倒是这么想过;怕大奶奶没有人用。”
“喔!”碧文这才想起,大声喊道:“惜余!惜余!”
“在这儿呐!”应声走来一个小姑娘,约莫十三、四岁;她正在灶下烧火,却非首如飞蓬,蠢如鹿豕的“灶下婢”;长得眉清目秀,梳一条极光的辫子,淡青竹布的夹袄袴,上罩一件半旧的宝蓝缎子长坎肩,腰身大了些,所以束一条绦子;齐妈认得是女主人的衣服;大脚,穿一双七成新的青缎鞋,也是碧文给她的。
“她姓沉,小名叫阿惜,大爷替她改了个名字,叫惜余。”
齐妈看主母含着笑,不断上下打量惜余,是极其得意的模样,心里便有数了,“唷,”她故意作出吃惊,“看大奶奶打扮得你!你算是造化,投到这府里;大爷、大奶奶最能体恤下人的。你可别得福不知!要听话!你今年几岁?”
“十三。”
“跟我死了的那个女儿同年。”
听这一说,碧文也是一时高兴,便不按大家世族,婢仆在主人面前大致平等,私底下才叙辈分、改称呼的规矩:“你管齐妈叫齐二婶好了。好好跟你齐二婶学一学杓子上的工夫。”
“是!”惜余答应着;又向齐妈说道:“齐二婶,我可不会什么!你得多教我一点儿。”
“我自然会教你;只要你肯学。”齐妈又说:“厨房里可没法儿讲究干净;挺好的一件坎肩儿,弄脏了不心疼。去换了吧!”
“嗯!”惜余口中答应着;却看着主母,等她一句话。
碧文原是故意如此打扮惜余;料知齐妈这天会回来,有意向她“示威”。如果齐妈有什么不合道理之处,预备即时算清工钱,打发她走路。如今情形当然不同了。
“你去换了吧!”
“是。”
等惜余一走,碧文才告诉齐妈,是个孤女,叔叔好赌;拿她典了二十两银子,为期七年。
齐妈不等她说完,就抢过话来说:“大奶奶,你这算盘可打错了!等大奶奶调教出来,是人家的人了;一番心血,全都白费。倒不如再补她叔叔几两银子;永断瓜葛!”说到“葛”字,一刀下去,后面的刀尖,深入砧板,一把刀就斜在那里了。
碧文也就在她这一刀之中,接纳了她的主意;点点头说:“你这话有理。等大爷回来,我跟他商量。”
“大爷还不是听大奶奶的。”齐妈一面去取了个干净的海碗;一面表示她护主的赤忱:“不是我说句没天没日的话,凡事大奶奶觉得做得对,干脆就拿定主意这么做,用不着跟大爷商量。”
“那也得看什么事!”碧文答说,“听说你们三河县,旗人也挺多的,总听说过旗人家的规矩;明知道该这么做,独一无二的章程,就回明白了,也是这么做,可是还是得把话说在头里,免得落包涵。”
“那是‘包衣’人家——。”话一出口,齐妈蓦地想起,听曹世隆说,曹家是上三旗的“包衣”,因而将下面“生来就是当奴才的”那句话,硬生生地截住了。
碧文默然。幸好惜余换过衣服回来,解消了半僵的局面,主仆三人一起动手,拌馅、和面、包饺子——碧文不由得想起跟季姨娘在一起的日子,往往也似此刻的情形;不过身分却不同了。
一面包饺子、一面聊天,碧文谈到要上王府去拜见太福晋,齐妈自告奋勇愿意陪伴了去;她说她对旗下的规矩很熟悉,不致于接不上头。碧文自是欣然相许。
※※※
一到平郡王府,碧文由管家嬷嬷陪着,进了中门;老刘为门上招待到空屋中待茶。齐妈什么都不在乎,老实不客气跟着老刘一起去了。
王府有特定的规制,进大门是条长长的甬道,两侧各有一排平房,总计二十四间,用途很杂,护卫值班休息,采办看货结帐;到王府来接头公事、或者下帖送礼,在此等候回话;再就是像接待老刘、齐妈,亦总是在这里设茶摆饭。
领到西首,只见第七间、第八间是打通了的,里里外外有好些人,不知在干什么?第十间是空屋,就在这里落座;最后一间设着一座茶炉,门上要了一壶照例供应的茶壶,又要了一盘粗茶食“小八件”,关照是“请朱师爷的管家”,可以到外帐房开公帐。
略略寒暄了几句,齐妈便说:“门上大哥,你请治公去吧!”
“得罪,得罪!我可得少陪了。回头来陪两位吃饭。”说完,门上哈一哈腰转身走了。
老刘是来惯了的,安坐喝茶;齐妈却是初进王府,事事新鲜,看后窗外面,不断有ㄚ头老妈经过,忍不住便说:“都去干什么?我也看看去。”
从后面一走到雨廊上,立即发现,ㄚ头老妈都在打通了的那一大间的后窗外站住了脚。齐妈便也移步过去,找了个空隙向里张望,只见正中方桌旁边坐了一个穿蓝布袍、黑布马褂的中年人;桌上有笔砚,有两本书,还有些纸片,他对面站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,看打扮是王府的管家。
“这个八字,只怕错了吧?”原来是“算命先生”,齐妈看他指着一张红纸说。
“耿先生,”那老者问道:“错在那里?”
“只怕是年分弄错了。”
“只听说时辰有弄错了的,那里有年分错的道理?”
这耿先生似乎颇伤脑筋,“张管家”,他问:“是肖鼠?”
“戊子年当然肖鼠。”张管家问:“到底是那里不对?”
“这四个八字,照你说,两个是王爷的跟班,一个是王爷的书僮,再一个是小马夫,是不是?”
“是啊!”
“戊子是康熙四十七年,今年整二十岁;如果岁数不错,不会是喂马、刷马的小马夫。应该是骑在马上的公子哥儿。张管家,请你再问一问清楚。”
“好吧!我就先算这一个。”
只见那耿先生,拈笔在手,一面写、一面查历本。查完,写完,搁笔沉思;两手环抱胸前,双眉紧皱,是苦苦思索的模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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